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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的舊作。

 

 

 

畫家與花匠

 

他,是名畫家。

一個不知道為什麼會聲名大噪的畫家──是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紅。

從小時候開始,他眼中的世界就似乎跟一般人都不太一樣。

他看得到空氣中有著長著透明翅膀的小精靈在飛翔,水裡頭有人魚對著他眨眼,他可以聽到大樹在歌唱,花朵們會談論城中大小事跟八卦,小鳥們的聲音在他耳中也不只是啾啾鳴叫,連路邊的小螞蟻都會抱怨今天天氣的好壞──在他上小學之前,他一直以為全世界的人們感受到的世界都跟他一樣。

但他錯了。

那些美麗又可愛,型態各異的事物,大家都說看不到,在上國小之前,父母還會笑著說他天真可愛,充滿幻想,等到上了國小,開始學習所謂社會上的常識後,他昔日的天真可愛,變成了腦袋有問題。

一開始他還會據理力爭,會跟那些嘲笑他的同學們生氣的辯解;一開始老師跟父母也都會替他排解,大人們會說,不可以嘲笑別人的想像──但久了以後,大人們也只會用著傷腦筋的神情看著他。

不管他說了些什麼,或者是旁邊的花朵、畫像替他說話,空氣中的精靈大聲的替他叫喊著說他沒有騙人,這些都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大家眼中的世界真的跟他不一樣。

他被那些天真又帶著純粹惡意的嘲弄欺負得很慘。國小二年級的孩子根本還分不清楚自己的行為是否太超過,在大人眼中,那些嘲弄跟欺負根本算不上什麼。

老師會說:「你就不要說不就好了嗎?跟大家好好相處嗎。」

父母會說:「寶貝,說謊是不行的哦,真是的,一定是以前讓你看太多卡通了……」

父母跟師長的不信任讓他受到更大的打擊。

他再也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在大人們漠視他的話後,在被同學們笑著撕掉了他的畫冊、被他們追打、推下樓梯,摔傷了腿跟腦袋住院兩個多月後,他再也不說了。

那年他已經國小四年級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可以堅持了快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面對那些冷嘲熱諷的;現在要畫家回想起那段日子,他腦中只是一片空白,只是在回想的時候,會覺得頭痛,心跳得很快、很難過,但實際上誰對他做了些什麼,他也記不太得了。

那次受傷後,他眼中的世界、耳裡聽到的聲音,跟從前還是一樣,但他再也不想面對那些人們,也不想跟大家分享他看到的一切。

那些嘲笑與傷害在他的身上跟心上都留下了傷痕,永不抹滅的傷。

跌下樓時他撞到了同學,對方手上的海報棍劃傷他的左臉頰,那一道猙獰的疤痕就算經過多次手術,也依舊存在他臉上;而他摔斷的右腳,一輩子不能正常行走──但這些留在身上的痕跡,都比不過他心中的傷口。

在那次之後,他只對自己說,只對著空白的畫布說,他再也不在人前開口,連哭著前來抱緊他、不斷說對不起的父親母親,他也開不了口。

他失去了對人類開口的力量。

醫生對著他做了一連串精密的檢查,得到的結果是他心理受到創傷,需要什麼長期的治療以及親人的關愛……在當時還小的他耳中,劈哩啪啦的話聽了也聽不懂,只知道父母很難過,但他也好難過。

他還是愛著爸媽,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問,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他們真的都在啊,為什麼你們說愛我,又一邊不肯信我講的話……他想說,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跟父母表達,他只能哭著,母親也哭著,父親則難過地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然後在他休養過、身體好了以後,他一聽到要回學校,就全身上下莫名的顫抖、頭疼,甚至嘔吐了起來。

那天他又被送回了醫院,醫生檢查過後還是說,心理因素。

他對醫生說,學校好恐怖。醫生給了他一張紙,要他畫出學校的樣子。他畫出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房子形狀、沒有眼睛鼻子的大怪獸,怪獸的嘴裡頭站著許多沒有臉的人。

醫生對著父親母親說,「他生病了。心理上的病。」

看見他受到如此大傷害的父母十分愧疚,安排他遠離學校。本就算富裕的家庭要把他養在家裡並不是難事,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去上學過;他在家中接受教育、一個人默默地畫著,只跟著那些他看得見的朋友們說話。

他喜歡這樣的日子。

他就這樣畫過一幅又一幅的畫,每天跟著那些他看得到的朋友們戲耍,一個人在平常的時候走到書店去買書、去買自己喜歡的顏料跟工具。

在這個社會,不會說話的孩子生活一點也不困難,父母在他的脖子上掛了小白板,他要什麼可以寫、可以用指的;看見他這樣,以往對他並不和善的世界,頓時和善了許多,大人們用著憐憫的神情看著他,溫柔地摸著他的頭,他買書可以拿到糖果,在常去的美術社可以拿到折扣。

然後他走在路上,許多人們看不到、聽不到的事物會跟他打招呼。

街上的母貓會跟他說路要怎麼走、公園的溜滑梯會叫他來玩一會,沒有人類的朋友一點也不打緊,他有著更多更多的朋友。

『但是你這樣不行啊。』庭院裡的向日葵說,他們溫柔地看著他,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是人類的話,就應該跟許多人類接觸才可以。』

『可是我有你們啊。』他輕聲說,『媽媽說,不用去學校也沒關係。我好怕他們。』

『哦,傻孩子,害怕只是一時的,你要勇敢面對一切,才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大人啊。』常來他家庭院吃東西的灰鴿子說,『你不可能給你父母這樣養一輩子啊,雖然他們真是好人,我愛死你們家了,看看我變得多胖!』

『為什麼他們不能養我一輩子?』

『孩子,這個你大點就知道了。』一旁一直安靜的楠樹低聲說,『是人類總得學習到這些的。』

『可是我不想長大啊。你們不是說,有很多小朋友過去都像我一樣,但他們長大就會變成跟其他大人一樣,看不見你們了?』他哭喪著臉,『我不想看不見、聽不到你們……所以我可以不要長大嗎?』

『孩子,你一定要長大的。』楠樹抖落了幾片葉子掉到他的身上,這是他安慰人的方式,『沒有人可以不長大的……不過就算你長大後無法跟我們交談,你還有你的畫啊。』

『是啊,你看看,你把我們畫得多美!哦,不過你該把旁邊那個討人厭的雜草畫得醜一點,他昨天罵我!』一旁的玫瑰細聲地說,她的個性有些驕縱任性,但實際上挺可愛的。『還有小寶貝,我覺得我的顏色應該再紅一點。』

『妳罵誰雜草啊!庸俗的傢伙!』一旁的馬櫻丹氣得擺動葉片。

『誰答話就是罵誰囉!』玫瑰冷哼。

花朵們一下就吵起來,讓正專心畫著花的他慌亂不已。

『別理他們,孩子。』楠樹溫柔地說,『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因為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的,我們都知道的……』

『我絕對絕對不會忘記你們的,絕對。』他用力點頭,抱緊著楠樹,而後在畫紙上認真的畫下他眼中的世界。

他就是這樣度過他的童年,直到長大。

長大後,他成為了一名畫家。

只畫給自己、家人看的畫家。

 

* * *

 

經過那次事件後,父母雖還是不太懂他的畫,卻再也不多說些什麼,他們總是讚美他,鼓勵他繼續畫。

長大之後,他並沒有如他所擔憂的,遺忘他的朋友們,也沒有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一切就像他小時候那樣。

他長大了,但某些地方仍停留在從前。世界不停地運轉、前進,但他仍舊停在原地,那塊他無法跟人說清楚的地方。

有時候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會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確長大了,但心呢?但是一些地方呢?

楠樹老了,向日葵長過一批又一批,玫瑰也在某個冬天死去。但新的玫瑰總是會來的。馬櫻丹倒是活得長久,家裡多中了金魚草、而公園裡的滑梯在某個夏天也換了個新的……世界總是在變化。

他在那個美麗的大房子受到世上最溫柔的呵護。而在這段日子裡,父母替他添了個妹妹跟弟弟,妹妹跟弟弟都很正常,似乎因此慰藉了父母。

他沒有被遺忘,父母依舊很愛他,但他們現在得把愛分出去了。

這樣也好,他想。

他在自己的小房間畫著畫,聽著客廳裡家人們快樂的嘻笑聲,想著,這樣才好,有了弟妹的慰藉,父母就不會因為只能面對他而過於小心翼翼。

更慶幸的是,弟妹並不怕他,在他們眼中,這個不會說話、內向害羞的哥哥是他們重要、需要保護的家人。

活潑的弟妹常常會鑽進他的懷中,跟他撒嬌說話,他會擁抱著他們,時不時點頭回應,偶爾寫幾個字回答。

妹妹常吵著跟他要畫,他也會大方地分給他們。弟弟則很認真的跟他說,他長大要賺錢養哥哥,這時妹妹會在一旁搶著說,哥哥我養就可以了,惹得爸媽大笑個不停,他也笑了──家人們給他的關懷無比的多,一切都很好。

這樣就好了,他想。我的世界不需要其它的。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個傢伙來後變了──

那個家裡新聘請的花匠。

 

* * *

 

第一天見到那傢伙,他就覺得不喜歡他,畫家想。

對方染著一頭燦金的頭髮,耳朵上頭穿了好幾個洞戴閃閃的耳環,工作服上頭好多坑洞,又髒兮兮的──雖然之前的花匠爺爺也是那樣子類似的工作服,他知道那是他們工作的徽章,他不該嫌棄對方的……可是花匠爺爺才不會像他有著這麼扎眼的打扮。

而且他身上的MP3總會傳來刺耳的音樂,十分吵人,一點也不像個花匠……還有他總是嘻皮笑臉,看起來很不正經……還有、還有……

畫家覺得自己非常小心眼,他挑剔著對方許多的地方,但仔細一想,其實對方根本什麼錯也沒有。

只是,第一眼印象太差了。

一早起床的他,聽到落地窗外頭傳來音樂,爬起床後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個傢伙,金色頭髮、看起來像不良青年、嘻皮笑臉的花匠。

畫家的房間連接著花園,落地窗是可以推開往外走的,聽到花園傳來音樂聲,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一半身子躲在門後看著對方。

那是個跟之前工作十幾年的花匠老爺爺,完全不同的人。

「啊,少爺你醒了啊。早安!」發現了他的目光,正忙碌著的花匠明明沒見過他,卻輕易猜出他是誰,對方笑嘻嘻地對著他鞠躬,「我是今天新來的花匠,來代替退休的葉爺爺的。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嗎?」

畫家搖頭,有些警惕的往窗簾後躲去,他看著花匠,對方手上正捧著一株新的花苗正在栽種。

「哎呀,你別怕我嘛。」有些傷腦筋的搔搔頭,花匠苦笑:「是有聽說過,但沒想到會……」

聽說過什麼?畫家不喜歡這種說法,明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但他還是皺起眉頭。

可他驚異地發現周旁的花朵們都很喜歡新花匠,玫瑰花對著他說,『他剪枝的動作真是溫柔!』

『哎呀,他剛剛摸我的動作才舒服呢!』一旁的馬櫻丹尖叫,『他好帥!』

『你們這群不害臊的傢伙,他最喜歡的可是我,你們沒看到他正捧著我嗎?』那株新花苗驕傲的挺著身子,一副傲視群花的模樣。

『這群小孩子是沒見過帥哥嗎?』楠樹上的小鳥喳喳叫,『楠樹爺爺,您看她們也太瘋狂了吧?』

『呵呵……』楠樹爺爺只是笑。

花匠聽不到那些,只是傻傻的對著他笑。那笑容親切又帶著關懷,他眼神溫柔地像在看個孩子。

但畫家不喜歡那樣的眼神。

……真是詭異,畫家縮回了房間,慌忙的把門關上,將窗簾拉緊。

「哥哥!」已經上高中的妹妹衝進房門,撲向他:「早安,要吃早飯囉!欸,你幹嘛抓著窗簾啊?」

他搖頭,比了比外頭。

「喔,你說新來的花匠嗎?昨天媽媽沒告訴你?」

畫家繼續搖頭,比了個畫畫的動作,妹妹跟弟弟都很聰明,總是可以從他簡單的動作中知道他的意思,他們甚至不太需要用到手語。

「啊啊,對耶,昨天那時候你在畫畫。媽媽說葉爺爺太老了,要讓他回家安心養老啦。原本過兩個禮拜才要來,但是葉爺爺昨天傷到腰,所以今天就請他提早上班囉!他是卓大哥,人很好呢,是葉爺爺孫子的同學哦。」妹妹拉著他走出去,「哥哥還沒有刷牙洗臉對吧?快去洗一洗,我們一起吃早餐。」

他讓妹妹拉著,聽著她說個不停,腦中卻想著那個新來的花匠……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他,一點也不喜歡。

可是家裡每個人、每株花草、他的精靈朋友們都說喜歡他。

妹妹嘰嘰喳喳的說對方好帥好帥,要不是她有男朋友了一定去追卓大哥,被爸爸好氣又好笑地敲了頭;弟弟則是用著羨慕的眼神說,對方好高好高,還是某國立大學園藝系畢業的,在國外得過不少獎項,還說剛剛聊了一下,卓大哥願意教他功課,十分崇拜……

完全不知道對方在什麼時候跟自己的弟妹感情這麼好,畫家不高興地戳著盤裡的蛋,覺得十分吃味,因為弟妹說的,全都是他辦不到的事情。

他有種自己莫名其妙輸了的感覺。

而只有他看得見的朋友們,有著冰藍色翅膀的小精靈趴在桌上看著他吃飯,很高興地說著新來的這個人類身上的氣息很舒服。

『可是我感覺不出來。』他回答。

『喔,親愛的,你居然沒感覺到?』

『是的,一點也沒有。』他哼。

悶悶地吃完了早餐,送家人出去上班上課後,他回畫室抱著工具走到庭院,就算庭院中有他不喜歡的人,但他也可以到溫室畫畫。

而花匠正在修剪著樹枝。

對方的動作很俐落,看起來十分熟練。比起之前已經老了、不甚靈活的葉爺爺,這位新花匠的確動作快了不少,他們家的庭院很大,又有溫室,照顧起來其實挺費力的。

其實葉爺爺早些年就想辭職不做了,但又擔心他、在乎他,所以才一直留著。前兩天才聽葉爺爺說要告別,沒想到今天不在了……畫家想到那個溫柔的老先生,就覺得一陣心酸。

正勤奮工作的年輕花匠,在他眼中更刺眼了……不過看得出他十分喜愛植物,花匠正對著植物們說話,那些花花草草興奮極了,明知道這個人類聽不到,還是吵吵鬧鬧的回應。

花匠哼著歌,一會讚美玫瑰,一會摸著金魚草說她可愛,掛著耳機似乎沒注意到他,這讓畫家鬆了口氣,決定快點躲到溫室中,他一點也不想跟對方接觸──這個家為了他,已經十來年沒有換過傭人了,他對人群並不懼怕,一個人出門購物那些都可以;認真來說其實他不是很介意家裡來了什麼人,但就是這個新花匠讓他不喜歡。

打定主意不理對方,畫家躲躲藏藏的前進,並很高興自己快躲過了。

「啊,少爺,溫室我剛剛才噴了藥,還不能進去哦。」不知道何時注意到他的對方一溜煙滑下梯子,按住了他要打開門的手。

畫家嚇了一跳,瞪著對方,僵硬的手縮回來也不是、不縮回來也不是。

「哎呀,臉臭臭的呢。」花匠苦笑,他寬厚的大掌捧起畫家的手,「您不喜歡我嗎?剛剛您躲開我,也不回應我的早安……還是不習慣陌生人?」

畫家心虛得搖頭。他縮回手,退了幾步,拿起手上的畫板寫上字,『沒有,我只是不習慣家裡突然有其他人。』

「是嗎,可是我很好相處哦。以後我們可是要常常碰面呢,讓我們做朋友,好嗎?」花匠誠懇的說著,讓畫家不好意思起來。

「我是約聘的,不是每天都在,但一周會來四五天,要見不少面呢……這個家白天聽說只有您跟傭人在,我想我們應該好好相處,對嗎?」

有些遲疑,畫家看著對方──其實對方的長相真的很好看,而且看著他的眼神很溫柔,花草樹木、精靈們都喜歡他,他其實真的不是壞人……但他就是覺得有些害怕對方……可是明明對方什麼也沒做……

從小就被教導得很有教養的畫家,最後還是在花匠期待的眼神下,淺淺點頭回應。

「太好了……我真的希望我們能相處愉快哦!對了,聽說你喜歡畫畫?我昨天下午來的時候,看到房子內有很多畫呢。」牽著他走向涼亭,花匠請他坐在那,「少爺聽說跟我一樣大?我今年二十六了。」

畫家點頭,他有些想逃開這,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要主動跟他聊這些──這是做朋友嗎?他不明白。

「不過看不出來你跟我一樣大呢,你就像個高中生一樣……不過很可惜,你不能說話……」花匠伸出手,摸向他的臉,畫家在驚訝中完全無法躲開,花匠的眼神溫柔又哀傷:「這個……會痛嗎?」

已經好久沒有被家人以外的人碰觸這個疤痕,畫家嚇壞了,他耳邊響起一旁花朵、精靈、鳥兒、樹的聲音,那些傢伙七嘴八舌的喊著。

『哎呀,你嚇壞他了!新來的小花匠!』玫瑰叫著,『這孩子很敏感的,比本小姐我還敏感呢!』

『啊啊我也想被碰!』地上的通泉草喊著,『小帥哥!快、快看我!』

『真是的,你們在湊熱鬧什麼啊?』一旁的灰鴿子打了個哈欠。

你們這群煩人的傢伙!就會說風涼話!畫家被那片聲音吵得心浮氣躁,畫家氣得將花匠一把推倒在地。

在花匠驚訝的注視下,他跑向屋內。

不知道為什麼心臟跳得很快、被碰觸的臉頰燙的可怕,腦中混亂的讓人不舒服──畫家討厭那種感覺,他喜歡自己的心是寧靜的,是平靜的……他只喜歡跟可以讓他安心的人相處,喜歡他的世界是和平安詳的……為什麼從今天早上開始,一切就變了?

躲到畫室中,畫家不理外頭敲著門詢問的幫傭,他悶悶地將畫板丟到地上,抱緊著自己的膝蓋。

『孩子,你是怎麼了呢?』畫室中老舊的座鐘低聲問著他。

『我不知道,我好奇怪。』爬到座鐘旁邊,畫家摸著老座鐘:『家裡來了新的花匠,他溫柔人又好,大家都好喜歡他,玫瑰還一直說他很帥……可是我怕他。』

『可憐的孩子,你只是太久沒有跟其他人類接觸了。』老座鐘說。

『但是我常常去書店,也會去買冰淇淋……上次我還跟妹妹去吃了下午茶。』畫家辯解,『其他人我不怕。我已經不怕很久、很久了……我長大了。』

『孩子,那你怕的是你心底其它的東西。』老座鐘晃著他的鐘擺,安撫著他:『你不是說他很溫柔人又好嗎?你該學著不害怕的。』

『可是,他只是看起來溫柔人又好,如果他很壞的話怎麼辦?』咬著指甲,畫家不知所措。其實他知道對方根本不壞,一個心地不好的人,是不可能跟花草講話的,畫家一直這樣深信著。

但他就是不自覺地怕他:『或許是我感受到他很壞的部分,才怕他……』

『哦,親愛的,這就要你自己親自去摸索了……』老座鐘的聲音戛然而止,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少爺、少爺,您在裡面嗎?」是花匠的聲音。

「少爺,剛剛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該好奇的,讓您嚇著了嗎?」花匠不停地在外頭道歉,聲音溫柔又低沉,他講了很久,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孩子,你該去回應他的。』老座鐘說,『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不是嗎?你要學著自己努力踏出去,去開門吧,孩子。』

畫家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外頭的花匠早已慌得滿頭冷汗,一看見他,鬆了口氣。

「少爺,真的是很抱歉,剛剛嚇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原諒我好嗎?」花匠吐了口氣,原本帥氣的臉蛋上頭顯得有些不安,讓他沒有看起來那麼流裡流氣。畫家看著對方溫柔又帶著焦急的眼神,有些害怕的心因此平穩了些,他搖搖頭,在板子上寫著,『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嚇到,還有,可以不必用您,這樣很奇怪呢。』

「是嗎……那就好。真的是很對不起。」花匠說,「我真的只是想跟你做朋友,希望你不要覺得我是惡意的。」

「我爸常罵我說動手比動腦還快,我剛剛有些太急了。所以都沒顧慮到你……你不要怕我好嗎?」

『我知道你沒有惡意。』畫家寫著,對方在看到字的瞬間笑容耀眼如太陽燦爛,畫家看著,心跳又難以控制的快了起來,『我沒有怕你。』

「是嗎,太好了!」笑得燦爛,花匠撐著門,「那你還要到庭院畫畫嗎?我聽周嬸說你每天都要過去畫畫的。」

點了頭,畫家並不想為了對方改變自己的習慣。

「那我幫你拿畫具過去吧,就當贖罪好嗎?」

拒絕是也不是,花匠很熱情,畫家最後只好讓對方替他拿。

花匠進了他的畫室,看見畫後驚訝地讚美著。直率的讚美本該讓人高興,但畫家一邊開心的同時又覺得討厭,討厭什麼,他又說不上來……跟著對方到庭院,對方整理著庭院的同時不斷對他說話,畫家懶得回應,花匠也不在乎,自己說的開心,笑的傻氣。畫家覺得他笑得傻傻的模樣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愛,但是又有些礙眼……矛盾的情緒不斷在他心中彷彿碳酸汽水被打開般的,冒著泡泡。

到了中午,花匠按照原本葉爺爺在時的習慣,跟他們一起吃飯。

看到帥哥的周嬸很開心,午餐煮得特別豐盛,還一直高興地說花匠吃東西的感覺真棒,讓煮飯的人很有成就感,說什麼大少爺吃東西總是像小貓一樣讓她好難過……討厭,為什麼連周嬸也喜歡他……

不過最討厭的還是我……畫家想,為什麼今天一天,我這麼奇怪,在接過花匠替他夾過來的雞肉,畫家悶悶地吃著。

而不管畫家能不能接受,年輕的花匠就這麼在他們家定了下來

 

* * *

 

時日一久,畫家對花匠也漸漸地沒有一開始那樣害怕。

花匠非常喜歡畫家,可以說是直率地表達喜歡,他總是不停的跟著畫家說話,講著外頭的事情、講自己做過什麼,畫家不回應他也可以講個沒完。

他知道畫家喜歡花藝,就搬來了許多他之前到國外參展的照片來給他看;他知道畫家喜歡吃甜食,明明他是來上班的,卻總是帶些畫家平常吃不到、沒吃過或是喜歡的點心來給他。

花匠無所不用其極的討好著畫家,但那份討好卻不是諂媚,而是溫柔的關懷,花匠的態度其實讓人覺得很舒服……畫家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最後也慢慢地接受。

人真的是很奇妙,有些時候討厭是突如其來的,找也找不到原因,而要喜歡一個人,似乎只要對方對自己好,就會輕易的受影響而喜歡……

慢慢的,畫家會偷偷在畫布上,畫下花匠認真工作的模樣。

老楠樹溫柔的對著畫家說:『孩子,這是我頭一次在你的畫上看到家人跟我們以外的人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畫他。』

『這是好事啊。順從你心中的想法,畫下去吧。』擺動著樹枝,老楠樹的聲音帶著笑。

『哦,小寶貝!你要幫我畫一張跟那個帥哥在一起的圖片!』玫瑰要求著:『就畫他溫柔替我剪枝的圖案好了!』

『妳真敢說耶!』旁邊新栽種的波斯菊嘲諷道:『他才不喜歡你呢!』

『妳說什麼!』

『好了,你們別吵了……』畫家笑了出來,這庭院中的植物們十分喜歡著花匠。

畫家一家人更是喜歡這個年輕的新花匠,花匠會陪著弟妹打籃球、教他們功課、帶著畫家跟那兩個國高中生一起出去玩,他比畫家這個大哥還像大哥。

一開始,畫家覺得有些忌妒,畢竟弟弟跟妹妹以前是那麼黏他,當然他們現在也不是不黏,只是花匠比他還像哥哥,弟妹也很喜歡他……他要不忌妒很困難……但後來想想,他自己的確做不到像花匠一樣的事情,他不良於行,又沒辦法主動開口說話,又不像他那般活潑、那麼會照顧人……畫家看著花匠,不知不覺檢討起自己,不過檢討到後來,他承認,人要改變是很困難的,他真的沒辦法像花匠那樣。

而且他在旁邊看著他們打球、跟著他們出去玩,其實也很開心……最重要的是,弟妹還是很愛他……這樣的自己是要忌妒什麼呢?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花匠變得像他們的家人一樣,母親好幾次笑著說,她像多了一個兒子。

畫家可以看得出來,爸媽非常高興他最近活潑了些。他們感謝花匠,感謝他對自己孩子的照顧……一想到這邊,畫家就覺得,一直無法開口、踏入社會的自己,真的是個不孝的孩子……可是,他真的沒辦法。

就算現在有了花匠的陪伴,就算他可以跟著大家上街、去遊樂場玩,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踏入這個社會。

花匠曾好幾次若有似無地問過他,他畫這麼多,難道都沒有想要讓世人觀賞的慾望、參加比賽的想法嗎?

畫家總是搖頭。

他從前就被否定過了,他以前畫時,被同學們嘲笑,看著自己心愛的畫被人撕碎的場景好恐怖;跟大家解釋他畫中的世界是真的,卻被人追打著的事情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痛。

畫家搖頭:『不用了……世界又不需要我。』

畫家這麼寫,花匠只是用著溫柔又哀傷的神情看著他,他沒有多說什麼,卻溫柔的摸了摸他的手只。

不想要再談論這個話題,畫家轉問著花匠,『那你呢?為什麼要來我家工作,你不是參加過很多比賽還得獎、辦過展覽過,應該有更好的工作吧!』

「……我嗎?」花匠愣了下,而後笑了:「我啊……我是因為,要贖罪。」

「贖罪?」

「是啊,我是個有罪的人哦。我以前非常非常的笨,傷害了自己喜歡的人,因為我實在太過分、太愚蠢……所以再也找不回他了……他很喜歡花,跟漂亮的東西,為了他,我才接觸這塊的。」

花匠溫柔地摸著他手上的波斯菊,原本吵鬧的庭院,那些說個不停的花朵、小鳥、空氣中的精靈們,都靜了下來聽花匠說。

「接觸以後,我才發現這些花草樹木有多麼美好,而從前他眼中的世界有多麼美麗……」花匠露出了有些傷心的笑:「可是,就算我創造出多麼漂亮的庭院、種出些什麼花、做了那些花藝,卻沒辦法找回那個我喜歡的人,就算我得過很多獎,想著他種出很多很多的花……我最想讓他快樂的人,也不在那些地方,他也看不到我想為他做的……所以最後,我回來了。」

花匠的故事跟神情刺痛了畫家的心,握緊著畫筆,畫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回來這裡……為了讓他看見……」花匠輕聲的說,然後他對著畫家一笑:「啊,要中午了呢,我聞到周嬸煮菜的香味了!真糟糕,來這邊我都要被餵胖啦。」

畫家看著花匠轉身過去忙著收拾東西,卻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問下去─你回到這裡……這裡有你喜歡的人嗎?你要找誰呢?是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人嗎?

問不出口,又想到那些,畫家就覺得自己的心沉沉的,莫名的難受。

一旁的玫瑰花不知為何嘆了口氣,『哎呀,人類真是麻煩呢……』

『再麻煩也沒妳難伺候。』馬櫻丹噴了口氣。

『妳說什麼!』

 

而事情的轉變,就在那次之後。

 

* * *

 

接到通知時,畫家被嚇壞了──周嬸告訴畫家說,他的畫得獎了。

『得獎?』總是貪睡,剛起床還迷迷糊糊的畫家聽得一愣一愣的,無法反應過來。

「是啊,少爺,還好幾個獎呢!電話一早就響個不停,日本的、國外、國內的……我聽不懂,幸好小少爺幫我接了……剛剛才又一通呢!少爺你好棒!」周嬸興奮得抱著他,「我就說嗎,我們家大少爺的畫這麼漂亮,早該出去參加比賽的!」

等等、等等,這是怎麼回事……畫家驚慌地推開了周嬸,這回連板子也顧不得寫,他手忙腳亂用著少用的手語比著,『得獎?我不知道,我沒有把畫投出去啊!』

一旁正吃早餐的弟妹從餐廳探頭出來,看見他慌亂的模樣,忙安撫著他。他起晚了,爸媽早出了門。

「哥哥,沒有啦,是我們跟卓大哥一起幫你投的!」妹妹很高興地拉住他,「你超厲害的,一口氣得了三個獎耶!法國一個、國內一個跟日本一個!國內是拿冠軍哦,日本的爸爸幫你聽了,說是拿到最佳情境獎,法國的因為他們英文講得不太好,說是晚一點會再派專人打電話過來,也會寄邀請函哦!」

「哥哥你變成大畫家了呢,好棒。」弟弟在一邊拉著他,開心地笑著:「聽說國內有雜誌還是報紙會來專訪耶!」

畫家被嚇壞了,他被拉到餐桌旁,坐下吃著早餐,都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而兩個興奮的弟妹一直在讚美著出主意的花匠。

「卓大哥一直說哥哥這樣被埋沒太可惜了,所以叫我們幫忙挑了你的畫寄去參加比賽看看,國內那個就算了,巴黎那個比賽聽說超厲害的喲,我上網查了,能得獎很不容易的樣子耶!還有寄送都是卓大哥弄的,他還會法文跟日文呢!」

「這樣領獎要去法國跟日本對吧?哇,好棒!乾脆我們全家一起跟著去好了!一起去旅行!我一直超想去日本玩呢。」妹妹開心地拍著手。

……搞什麼。畫家終於弄懂了,對於這件事沒有經過他同意,讓畫家腦袋都發熱起來,他氣得拍著桌子站起身,熱鬧的場面頓時被他搞得一團亂,幾乎從沒看過他發脾氣的弟妹愣愣的看著他。

兩雙眼睛看著他,連周嬸也好奇的從廚房探頭出來看,畫家的腦中很亂,他想要說出話來,想要表達自己的意見,卻什麼也做不了,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沒有聲音,他伸出手,動了幾下,卻比不出什麼。

『我、我回去房間!』最後被看得心虛,畫家忙亂的比著手語,不敢看向他們就衝到了畫室。

將門鎖緊,畫家的腦袋一團亂,他挨在老座鐘旁邊,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著。

『孩子,你怎麼了?』

門外傳來弟妹的敲門聲,畫家只是搖著頭。

「哥?哥?你生氣了嗎……」只聽見妹妹喪氣的聲音:「我跟小弟去上課了哦,晚點回來再跟你說好嗎?」

「還有……哥你不要生卓大哥的氣哦……他是為了你好……」妹妹說著,畫家卻很想吼出來─『為什麼我不能生氣?你們為什麼都要逼我?什麼叫做為了我好!我根本不懂!你們為什麼都不問我?』

但他張開口,聲音卻發不出來,只有咿啊嘶啞的聲音,難聽的可以。

畫家哭了,他握住自己的喉嚨,緊貼著座鐘。

『孩子……』老座鐘嘆息著,『你還害怕著嗎?這世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畫家哭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奇怪……我不知道。』

得獎他應該高興的,但是只要一想到世界上的人們會看著他的畫,他就覺得害怕,而且他不知道為什麼,花匠要這樣把他的畫寄出去……

這是為他好嗎?

可是他不想要這樣啊,不想要……他只要在家裡、只要畫給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畫給周嬸、打掃的小萍、畫給楠樹爺爺、老座鐘爺爺、玫瑰花、馬櫻丹、那個有著透明翅膀沒有名字的精靈、畫給花匠看就好了……只給他身邊的人看就好了

畫家哭得很難過,從國小那次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他不知道自己原來那麼能哭,他哭得眼睛好痛、腦袋好暈……在暈過去之前,他似乎聽到了花匠那個溫柔的聲音。

聲音一如往昔,畫家卻想遮住耳朵。

我不想聽,你走開……你為什麼要這樣……

 

* * *

 

畫家醒來時,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他覺得喉嚨好乾,眼睛好痛,一睜開眼,床旁站著爸媽弟妹,還有花匠,他手上吊著點滴。

「天啊,你醒了……嚇死我了。」媽媽撲上前抱緊著他,「你昏了半天了呢!再不醒來我就要送醫院了……剛剛楊醫師來幫你看過,說只是情緒太激動而已……你看你、你看你……」

楊醫師是他們家的家庭醫師,居然還勞動到對方過來……

畫家不知所措地抱著母親,他看著一旁的家人,都用著複雜的神情看著他。

「笨蛋哥哥,嚇死我了,居然有人會哭到脫水!」妹妹又生氣又擔心地看著他,雙眼紅紅的:「不過就是得獎嘛,幹嘛這樣!」

「是啊,傻孩子。」媽媽捧著他的臉,「你不想要的話就直接說,不就好了嗎……我們不會勉強你的。」

大家都跟他說沒關係,畫家傻楞楞地看著家人,而靠在門邊的花匠,表情是一臉複雜。

『可以讓我跟卓大哥談一下嗎。』被餵了水,畫家比著手語。

父母親當然是說好,一向疼寵畫家的他們幾乎是有求必應。妹妹卻撲上前抱住他,在他耳邊說著,替花匠求情:「你不可以怪卓大哥哦……不可以啦大哥……他這麼喜歡你……」

喜歡我?

等到家人都退了出去,花匠站在床邊看著他,眼神依舊是那麼溫柔……又帶著哀傷。

畫家慌忙的找著寫字板,花匠卻按住了他的手,「我看得懂手語,我來這裡後……去學了。不過不太熟,你慢慢比,我看得懂。」

畫家有些驚訝,他慢慢的比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知道你一開始會問這個。」露出了苦笑,花匠坐在床邊,他握住畫家的手,上頭帶著繭的寬厚大掌,那是雙很溫暖的手,畫家已經不會像之前那樣,光碰都會覺得害怕。

「在回答你的問題前,你可以先聽我說個故事嗎?這個很重要……」花匠誠懇的問著,那溫暖明亮的眼睛,裡頭溢滿感情。看著這樣的花匠,他覺得內心又是一陣悸動,不明所以,讓人覺得失措……

不知道對方要說些什麼,畫家隱隱覺得這個故事很重要,而對方的語氣跟表情又是這麼的懇切……讓畫家難以拒絕,最後,他點了頭。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會接觸園藝的事情嗎?」花匠問。

畫家點頭,想起那段話,心痛得莫名,他只能忽略那份感覺。畫家比著:『記得,你說你是為了你喜歡的人……』

「是的。那是我的初戀……」花匠慢慢的說著,「雖然在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是初戀。」

花匠說,他從小到大,都很受同學愛戴,一向都被大家前呼後擁著。雖然自己沒刻意表現什麼,但是從幼稚園開始,班上的男生幾乎都會聽他的話,大家總是把他當作王一樣重拜著,也造成他小時候十分驕傲自大,他常常會帶著其他同學去霸占遊樂器材、跟其他班的同學吵架,小時候的他讓師長跟家人都很頭疼。

聽著花匠這樣說,畫家真是想像不到。

「你很驚訝?」花匠問,畫家紅了臉,不好意思地點頭。

『因為你現在感覺不出來。』

「那是因為……我變了很多。」花匠苦笑了下,又繼續說下去,而在他上國小時,他遇到了一個男孩子。

「如果不是他跟我穿著一樣的男生制服,我都以為他是女生了。他很可愛,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膚,頭髮軟軟的,眼睫毛好長,很像我妹妹常在看的故事書上的公主……」

「他跟我同班,是個很安靜的男孩子,他總是一個人在一旁自己玩自己的、畫著畫,別人跟他說話,他總是會回答他有其他朋友,不過你如果要找他玩,他也很樂意,他只是有點害羞……我從第一次看見他時,就好喜歡他,我記得我跟其他的同學說,我要跟他做朋友,誰也不能跟我搶。」

「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我的初戀,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他比班上的女生都還要可愛,而在第一天見面時,他送給我一顆糖……他被排到我的座位旁邊,他給了我一顆糖,跟我說,很高興我們坐在一起……那顆糖早就壞了,但我一直把糖果紙留著。」花匠握緊著畫家的手,他盯著畫家看:「我好喜歡他,可是,他不喜歡我……應該說,那時的我覺得,他不喜歡我。」

畫家想要避開他的眼神,卻發現自己躲避不了,他看著畫家,心跳的飛快,噗通、噗通、噗通……

「他雖然會跟我們一起玩,卻又總是不太把我們放在心上。我後來發現,自己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普通同學。他總是說,他聽得見花的聲音、樹的聲音,貝多芬的畫像會跟他說話……他說,他有這些朋友了。而且他不喜歡跟我們踢皮球、堆沙坑,他喜歡在旁邊看著書、畫著畫,對著空氣說話、對著花草說話……」

畫家愣住了,他看著花匠,手心冒出了汗,他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拒絕了好多次我的邀請。我一開始還跟自己說,他怕累、他害羞,可時間一長,我漸漸地覺得,他討厭我。」花匠的聲音苦澀了起來,「那時候的我,真的非常白癡……因為我根本不懂他,我擅自的認為他不喜歡我、找藉口拒絕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當時的我是錯的。」

「,那時候的我是孩子,喜歡與討厭總是非常的直率……我很焦躁、我很生氣,我覺得他怎麼可以這樣……所以……我開始欺負他,非常幼稚的……我不想看他對著別人笑、不想看他對著樹、對著花笑,不想看他只看著自己手上的畫……我想要他只看著我。」花匠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我做了很多很多很蠢的事情,叫大家笑他、搶走他的畫、要大家分組上課的時候不要跟他一起、明明他的畫很漂亮,卻在他交出去的時候讓他難堪……然後……他再也沒有對我笑過了……」

「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倒在地上,臉上流著血……」畫家睜大了眼,看著花匠,花匠不知何時,淚已流滿了面。

「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花匠抱緊他,畫家發現自己無法推拒對方,突然知道了事實,知道對方是造成他現在這樣的元兇,畫家竟不知道該怎麼去推開這個人。

對方並不是無憂無慮生活著,他一直記著自己,在自己困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裡,他也是一樣的……畫家窩在對方的胸口上,他聽著花匠噗通響的心跳,感受著對方身體緊張得發顫,聽著對方的話語,心又暖、又痛,五味雜陳的感覺是那麼讓人無所適從。

「我只知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腳受傷了,一輩子好不了……他沒辦法上學……他不記得我們的樣子……他……我好後悔、好後悔……我去他家找他,他的家人不讓我見他;我偷偷的看著他,卻接近不了他。爸媽後來帶著我搬離了這個城市,因為我做了件這麼蠢的事情……我離開了這裡,卻一直想著他、想著他……」

畫家不知不覺間,也跟著哭了,他的淚水就這樣滾落下來……花匠的擁抱很溫暖,他的言語中充滿懺悔與痛苦,然後呢?然後呢?所以你要我怎麼做呢?畫家想開口,卻什麼聲音也吐不出來,花匠的淚落在他的脖子上,好燙、好燙。

「這些年來,我一直、一直想著他……一直想跟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沉默蔓延著,花匠靠在畫家的肩膀上,他的淚水濕了他的肩膀,「我想起他,他是那麼喜歡花,他對著花微笑、看著樹對他們說話的模樣,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接觸園藝,開始去感受跟他一樣的心情,慢慢的,我能體會了……而後,我種出的那些花、做出來的每一盆花藝,都是在想著他……」

「我得到名聲、得了獎,可是不管生活過得再快樂,我還是想著他……想著……趙翊均……想著你。」花匠說,他撫摸著畫家的臉龐,那雙動人的眼眸中,有著滿滿的、滿滿的溫柔與歉意,「我的腦中一直想著當年那個被我傷害的男孩。不管談過什麼戀愛,跟誰在一起,我創造出的所有東西,都只為了他而存在……」

慢慢拉開距離,花匠握住了畫家的手,「我知道自己事到如今再出現、做出這些,其實只是在滿足我自己……我知道你現在的生活很快樂、很平穩,你可以這樣一輩子下去。」

「我……不乞求你原諒我。」

「我原本也想,就這樣吧。我一輩子當你的花匠……我替你整理花園、看著你、守護著你……什麼也不說,這樣就好了。」

「可是,不行。我知道這樣是不行的。」花匠替畫家抹去了淚水,他被玫瑰花、周嬸讚美好帥的臉蛋,此刻一點也不帥氣,他鼻頭紅通通,眼睛也是,淚沾了滿臉,連頭髮也因為動作的關係而亂了,他看起來可笑極了,畫家卻覺得這樣的花匠,讓他的心更加飛快地狂奔著,他無法克制。

「你的畫很美,卻處處展現你的寂寞、你的害怕、你的渴望……我在當中看到了,你想要踏出去的想法……」花匠摸著他的唇,他的手好熱,好熱,「在那些美麗的畫中,我看到一個很寂寞的人……我怎麼可以讓你這樣下去……」

「你……」畫家開口了,十來年沒有動用過的聲帶,此刻只發的出沙啞的聲音,花匠愣住了,他傻傻地看著畫家。

「你是笨蛋……」畫家說,他的笑帶著淚:「大笨蛋、討厭鬼……咳……」

見他咳嗽,花匠慌忙地拿起一旁小桌上的水給他喝,手腳慌忙的一點都不像他平常那般俐落。

喝下了水,畫家發現自己講話可以順點了,太久沒開口,他幾乎是笨拙的動著唇:「自作主張……笨死了……」

「對不起……」花匠還處在震驚中,他眨著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畫家。

「那你……現在還……喜歡他嗎?」畫家問,他的臉整個都紅了起來,說到最後,他幾乎快無法直視對方,他無法克制自己,嘴中亂七八糟的,彷彿被那些聒噪的花草們附身一樣,畫家問著,問著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

「當年的小男孩……臉上有疤、又跛腳、沒出過社會……除了畫畫,什麼也不會……」

花匠愣著,「什、什麼?」

「那次流血好痛,我的……腳,現在下雨……都會痛……」畫家斷斷續續的說著,他的臉好燙,心口也是燙著的,「我臉上有疤,很醜……」

「哪會!」花匠大吼,他一把抱住了畫家,「誰敢說你醜,我喜歡死了!」

「……笨蛋。」畫家說。

他回擁著花匠,「笨蛋……」

 

花匠抱緊著他,淚又掉了下來,他把頭埋在畫家的髮中,他吻著畫家的頭髮,幾乎是哭音的說著:「對,我是笨蛋……超級大笨蛋……」

 

* * *

 

他,是名畫家。

一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聲名大噪、受人喜愛的畫家──是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紅。

畫家覺得自己的畫很普通,他也是個普通的人,嗯,或許有些地方不那麼普通。

他小時候受過傷,國小讀了一半就此沒再就學,他跛腳而且臉上有疤痕;他不太懂得跟其他人怎麼相處,他也不喜歡出外見人,他是一個社會性很低、缺點很多的人。

但他有愛他的家人,他也愛著這個世界,雖然無法跟這世界上的許多人一樣的過活,不像個正常人──可他還有許多朋友,那些朋友從來沒有嫌棄過他的缺點。

他的朋友又不太一樣。他聽得到花朵的聲音、樹的嘆息、風的嘻笑、水中魚兒們的歌唱,那些一般人不以為是朋友的生物,對他來說就是朋友。他愛著他們……雖然跟外頭的花花世界不一樣,他沒有擁有跟許多人一樣的精采生活,但對他來說,只屬於他的世界很精彩,是那麼的充滿快樂又令他感到滿足。

他喜歡畫畫,畫下他眼中的世界,畫下他喜愛的人們,他只是單純的喜歡畫,就是那樣而已。

他的畫作得過很多次獎,卻從來沒有自己去領獎過;他的畫聽說賣了不少錢,外國人特別喜歡,但那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他,是名畫家。

或許很有名,但那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他住在一棟大房子內,有著疼愛他的父母、乖巧的弟妹,還有一個,只屬於他的花匠。

他的花匠,將他的庭院、溫室、房內,種滿了滿滿的花草。

這樣,他的人生就足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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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利藍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