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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前面《春雷夜奔》我自己寫的很喜歡的一篇,續篇《驚蟄》我得承認我覺得自己寫的不太好

應該怎麼說呢,基本上我就是一個很容易後繼無力的人。通常寫了滿意的開頭,興高采烈要寫後續時就會把自己搞到興致全無

但不管怎樣說,個人是喜歡這篇故事的。大概是因為裡頭塞了一些,很難訴說的自我投射。寫小說不外乎如此。

 

 

春雷夜奔

 

大哥跟小弟私奔了。

大哥不是我的親兄弟。

小弟是我的親兄弟。

那天早上,小弟本要被送至英國讀書。可一早起床,媽媽卻找不到小弟,媽媽的呼喊驚動整屋子的人,大家迷迷糊糊中醒過來,幫著媽媽找小弟時,跟著發現大哥也不見了;他們兩個的房間收拾的乾淨,小弟在書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對不起。

那天是早春,天還寒著,一起床剛下地,皮膚還會為空氣的冷意寒顫起來,而昨夜遠方才打響了這春日的第一個雷……

大哥小弟的私奔,就宛若那道雷般。

但這其實不是我家的第一道雷。

 

* * *

 

我家的故事說起來,不過就是這個大城中,不過就是這個人世裡,很常見的故事,可能八點檔還演過幾次類似的劇情。

一個適婚的男性,遇到一個適婚的女性,兩人剎時天雷勾動地火,相愛時覺得在這世上非對方不可,他們興沖沖的在一起,說著天荒地老,說著山無稜,天地合,始敢與君絕,說著許多戀愛中男女會說得可笑的話;而後勞動了許多人,幫他們置辦婚禮、替他們貼著紅紙、論著禮數,大費周章一段時日後,他們終於結合在一起,成為了夫妻,可等過了幾年,他們卻忘了當初有多愛彼此,兩人間只剩下不斷的爭吵,不斷的遷就,不斷的心傷;那時,他們方才知道,原來彼此成就了彼此一場笑話。

是的,我母親的第一個婚姻,之於她自己,的確是一場笑話。

我原本的那個爸爸,是個獨生子,十分受父母疼愛,在老家那個地方,爸爸的家裡也算是有門望的,有間小工廠,還賺了不少錢,又有幾分地承租給別人,那時候整個社會的經濟剛起來,平常人家大都是窮著過,富的沒幾戶,能把書讀到高中大學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爸爸那家,在鄉里間是很受人敬重的。

爸爸乍看之下,挺人模人樣的,他有些小聰明又是個小老闆,外貌俊美,天生又對女性十分有辦法,甜言蜜語總是輕而易舉就說出來,媽媽說她當年就是被那樣的爸爸迷個半死,衝動到非爸爸不嫁,當初她要嫁時,外婆還唸過她說,她若想回頭,家裡是不會幫她的,那時她只以為外婆是嚇她,畢竟家裡其實並不看好媽媽那段婚姻,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事後她才真知道,世上真的是沒有後悔藥可買。

媽媽好幾次回憶起過去,總是會嘆息的跟我說,當初很多跡象就可以看出來她不該嫁給爸爸的,但她在那時總天真的以為一切風風雨雨她都可以挺得過去──可惜她錯了,光是婆媳之間的戰爭,就難熬到她再也撐不住。

當年媽媽跟爸爸要在一起,其實受到不少阻擾,而其中最大的阻擾,來自我的祖母。

祖母非常疼愛爸爸,覺得他要娶的女人,該是個更恰當、更好的女孩子,不是媽媽那樣的貧窮人家,但你若要祖母說出,她真想要怎樣的女人當她媳婦,她可以東挑西揀老半天後,還是決定不了一個,甚至說不出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

其實小時候的我一直覺得,祖母其實根本就不想讓爸爸有老婆,更不想讓爸爸有我,祖母的內心住了一個怪物,扭曲的、奇怪的、連她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怪物。

祖母討厭我,我也不喜歡祖母、她也討厭媽媽、討厭鄰居的誰、討厭某某某、她討厭很多人很多事情,真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我總是搞不懂她為什麼能夠這麼討厭這世界的一切。

幸好的是,她還是有喜歡的東西的,而祖母最喜歡的,是爸爸,是小弟。

我始終無法弄懂祖母到底在討厭我、討厭媽媽些什麼。其實我的媽媽也沒有不好,媽媽家境的確不好,但她卻十分努力、辛苦地讀到大學,成為老師,養著一家子;而且媽媽長得非常漂亮,又有修養,又溫柔……我一直覺得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但是祖母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在祖母的世界裡,只有她是對的,她覺得錯的就是錯,對的就是對,她討厭媽媽就不希望爸爸娶她,但是那時候的爸爸就是要媽媽。

媽媽跟我說過,那時她也不知道是被豬油蒙了心,還是真的覺得那就是愛吧……不知道為什麼非要爸爸不可,明知道嫁過去要受苦,但她還是嫁了。

媽媽的確受了很多苦,她被祖母逼著不能去工作,祖母說,他們家的媳婦不能這樣出去拋頭露面,丟臉,難看!

媽媽並不想要因此放棄工作,但祖母早也唸晚又罵,而爸爸也在一旁說,他養得起,要媽媽放棄,她當時又懷了我,丈夫不支持,婆婆又給壓力,她懷我又是第一胎很辛苦,最後媽媽只好屈服了。

可是在家,媽媽做什麼卻又都不對,祖母每天每個小時都可以嫌棄媽媽,又不准她頂嘴,動輒苛刻的怒罵,還不允許爸爸維護媽媽;而媽媽又因為先生了我這個女孩,在還沒生出小弟的那五年間,她為此受盡祖母白眼與苛待,這期間,該保護媽媽的爸爸卻總是當作沒看到,聽到媽媽的抱怨與哭訴,也只是叫她忍。

爸爸跟媽媽的年代,已經沒有人在娶兩個老婆了,但祖母卻總是為了媽媽沒有生出兒子這件事情,一直吵著要爸爸再去娶一個,婆婆這樣,丈夫又那樣無法依靠,而公公總是往外頭跑從來不管家裡的事情,媽媽的娘家又得不到幫助,媽媽說她在那五年總是覺得自己生不如死,要不是有我,她根本活不下去。

等她生出了弟弟,她才覺得自己得到了解救,因為祖母終於不再針對她了,祖母看到長孫的出生,開心的不得了,她眼中頓時就只剩下了爸爸跟小弟。

小弟在祖母的眼中,實實在在就是個金孫,矜貴的不得了,她總是把什麼最好的都往小弟身上堆。

祖母不肯讓人抱小弟,連讓生他的媽媽抱都不太願意,祖母總怕別人會摔著他,怕他病,怕他哭,怕他餓,怕他冷,怕他熱,怕他……弄到後來,媽媽都怕了自己這個兒子。

這段期間,媽媽跟爸爸的感情也越來越不妙,爸爸在外頭有了女人,他厭煩自己母親的瘋狂不可理喻,又對老婆失去了興趣,反而喜歡起上酒家,在外頭尋歡,而且爸爸毫不遮掩自己這樣背叛婚姻的行為,媽媽很傷心,她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當初最愛的男人已經完全消失,變成一個陌生的丈夫,她挽回不了他的心,在這個家庭裡也找不到快樂,而媽媽越傷心,爸爸就越不回家。

慢慢的,媽媽連傷心都不會了。

那時的媽媽只是抱著我,緊緊的抱著,而弟弟就在祖母的懷抱裡,也是被緊緊抱著。當時我還小,可是奇妙的是,大概我五歲開始的事情我都有一定的印象。

我記得弟弟白白嫩嫩,被寵愛的樣子,記得祖母看到我就皺起來的眉頭,記得爸爸跟媽媽的吵架、記得我才摸了弟弟一下就被祖母打……

我記得弟弟很可愛很可愛,弟弟還不到一歲就會爬啊走的,他也喜歡跟在我後面,他小小的,真的很可愛,雖然祖母很疼他,但他卻很乖巧,他很少吵鬧,也不會像電視劇裡頭那些被寵壞的金孫什麼的,對人很壞,他喜歡黏著媽媽,黏著我,可是我跟媽媽都不喜歡靠近弟弟,因為每次我們只要靠近弟弟,祖母就會神經兮兮的湊上來,深怕我們“傷害”她的金孫一分。

那時候的我好討厭他,因為爸爸、祖母、爺爺都只對弟弟好,家裡唯一會對我好的人,只有媽媽,而且弟弟長得像媽媽,看得出來長大一定跟媽媽一樣好看,可是我卻沒有像到媽媽,我有點像爸爸,可是臉又圓圓的、鼻子又塌塌的,像我最討厭的祖母,我忌妒死弟弟了,說真的,為什麼最好的都是他的?我根本搞不懂那一切。

每次看到弟弟可愛的臉蛋,我就會有點生氣,看到他總是天真無邪的笑著,才八九歲的我,根本無法面對他那樣什麼都無辜的臉──祖母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弟弟,我卻什麼都沒有,而且媽媽跟我在家裡一點地位都沒有,我討厭弟弟那樣,雖然我知道錯不在弟弟身上,可是我卻不得不把所有的錯都怪到弟弟身上,因為當時的我只有這個辦法,才能紓解自己內心的痛苦。

那時候的我,好恨那個家,好恨祖母,好恨爸爸,甚至恨起弟弟。我上小學沒多久,老師就教了恨這個字,而我在我那個原本的家裡,徹底的學到恨是什麼。

最後,爸爸跟媽媽離婚了。

在我九歲時。

當時我高興到不行,媽媽也是,對我們母女倆來說,那個家早就不是家了,我沒有祖母,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媽媽才是我的家人;可是弟弟卻好難過,他哭著,不停的哭著,說要跟我們在一起,但我卻狠心的拍開他的手,跟他說不可能──當然不可能,因為祖母寧願趕走我跟媽媽,也要留下他。

媽媽還是難過的,畢竟弟弟是她的孩子,但祖母不可能讓弟弟跟我們走;最後,基於現實,基於很多很多不得不選擇的,媽媽還是選擇了離開,帶著我,放棄了弟弟。

媽媽跟爸爸分開後,只帶走了我。

那時候我們走得很匆忙很趕,媽媽幾乎是逃難似的離開那個故鄉。當時的我只記得自己很快樂,一點也沒有哀傷,只想著我離開那裡了、我離開那裡了!我一點也不記得弟弟哭著的模樣,只想著未來。

然後,隔年媽媽帶著我嫁給了現在的雷叔叔。我總是叫不慣雷叔叔爸爸,雷叔叔人很好,他也總是慣著我,讓我叫他叔叔。

雷叔叔是個商人,說不上賺得很多,但還是挺有錢的,他大媽媽十歲,有兩個兒子,老婆很早就過世了,他對媽媽一見鍾情,追了媽媽半年多,讓媽媽答應嫁給他。

跟雷叔叔見面的第一天,雷叔叔抱起我,跟我說他會好好對我跟媽媽,他想要女兒好久了,而媽媽靠在雷叔叔旁邊,笑得好幸福,好溫柔,那是我從來沒看過的媽媽,當下我就決定,我要喜歡雷叔叔。

然後我改名叫做雷莉,成為了雷叔叔的孩子,跟媽媽搬進了雷叔叔的家裡。

雷叔叔的家好大,好漂亮,是洋式的,跟以前的爸爸家那種鄉下的老房子完全不一樣,我還有自己的房間,還有可愛的床、新的書桌,有許多漂亮的衣服,家裡還有女傭,還有好大的院子,還有一隻好可愛的狗,雷叔叔簡直就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

我還多了兩個哥哥,兩個溫柔可靠的哥哥,大我四歲的大哥雷毅誠,還有大我兩歲的二哥雷安鈞,他們對我非常好,真的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他們會把我抱起來,跟別人說我是他們最可愛的妹妹,他們會帶我出去玩,從不罵我,寵我疼我──在雷家,過得跟從前完全不一樣,我就像小弟那樣,被祖母疼愛的小弟那樣,在雷家受到最溫柔的關愛,過著像公主一樣的生活。

生活在雷家的我完全忘記了以前的我,以前的陳莉,忘記了我那個爸爸、那個討人厭的祖母、祖父,忘記了,我弟弟。

連媽媽也好像忘光從前了。

可是,那些其實都存在著,都存在著。

在我們遺忘的時候,弟弟一個人生活在那裡,一直。

而十年後,弟弟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如春雷響起那般──用著驚人的方式。

 

* * *

 

接到那通電話時,是在春天。

我記得媽媽跟爸爸離婚時,也是在春天,不知道為什麼,接起電話時,我突然想起那件事情。

那通電話,是我接起的,而我接起時並不知道是爸爸那邊打來的,一開始對方說要找媽媽,他說他是社工人員,我不明所以,只能請媽媽來聽;媽媽接了電話,講沒幾句卻臉色大變,差點暈倒,等掛了電話,媽媽慌亂的在家裡轉來轉去,說著她要下南部、說她要回老家,我在一旁也被媽媽嚇到了,不停的問媽媽發生什麼事情,媽媽卻都不回答我,那時候雷叔叔剛好去英國出差,不在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是大哥剛好回來,才幫忙解決一切。

大哥那時候已經是大四生了,長得高大英俊,個性沉穩又溫和,很像雷叔叔,他總是可以讓人感到安心。

大哥安撫著媽媽,然後問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媽媽坐在沙發生,捧著水小口小口地喝著,無神的說著:「小宏……小宏發生事情了……」

好久沒聽到那個名字,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小宏,是弟弟的名字。

陳宏,我幾乎遺忘的弟弟。

「小宏?」大哥疑惑的說著,媽媽說出了弟弟的名字,然後說爸爸那邊發生了一點事情,小弟現在正被社工人員代為照顧中,情況似乎不方便在電話中說,媽媽很不放心,她想要回去看看。

而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媽媽一直都有偷偷在跟老家聯絡,請他們注意弟弟。

其實雷叔叔對媽媽的過去,非常的寬容,他很多次都當著我跟媽媽的面提過,媽媽如果想回去看弟弟沒有關係,他甚至願意陪我們去,但是媽媽跟我都不想再回去那個討厭的地方,就算我的外公外婆在那邊,我們還是不想,所以我一直以為媽媽也都沒有去管過弟弟。

我覺得心情有些複雜,沒想到要十年沒聽到弟弟的消息,如今突然這樣冒了出來,但我又多少能明白,媽媽沒告訴我她有老家聯絡的事情,畢竟當年的我,對那裡是那麼的憎恨。

媽媽斷斷續續的說著,爸爸在離婚沒多久就娶了新老婆,然後新老婆還生了兩個兒子,那個老婆是個酒家女,性格不是很好、很潑辣,跟媽媽完全不一樣,沒兩年就把祖母給活活氣死了。

聽到這些,我覺得很驚嚇,那個在我心中如老巫婆一樣的女人,居然就這樣死掉了?我不知道是要哀傷,還是要表達開心,又覺得實在太可笑……一時間對祖母的恨,與憤怒、嘲笑,都成為一個可悲的過去,人的生命居然是這麼的脆弱,我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一場大笑話一樣,那個只會欺負人的祖母居然被氣死?我沉默的坐在媽媽身旁,握著她顫抖的手,內心感到複雜。

媽媽又說,她不知道那個繼母是個怎樣的人,但聽人說似乎個性真的很強,把爸爸管得死死的,然後……然後似乎對弟弟不是很好……

「我聽了就捨不得,好幾次想把小宏接來,你們爸爸他也說好,可是、可是……那孩子當年是我自己願意拋下的……我又怕他恨我……」媽媽哭了起來,抱著我,眼淚一滴一滴的掉到我的肩膀上,「我聽人家說他繼母對他不好,還跟自己說,他爸爸總是疼他的,應該沒關係、應該沒關係……可是沒想到今天會出了這些事情,鬧到人家社工來找,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小莉,妳弟弟啊,妳弟弟……」

媽媽抖著身子,說到最後語無倫次起來,她每說一句話,都衝擊著我一次,我從來都不知道媽媽是這樣想,也不知道媽媽想把弟弟接過來過,更不知道當年被祖母寵著的弟弟現在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我抱著媽媽覺得不知所措,大哥在一旁聽了,卻當機立斷的替我們決定好一切──雷叔叔每次離開家都會跟他說,他要代替他保護家裡,大哥也一直這樣做著。

大哥打了電話聯絡了叔叔,然後又讓二哥回來家裡顧著,並幫我替學校請假,最後開車帶著我跟媽媽回去。

「在這邊擔心害怕也沒有用,不如就直接去看吧,媽妳這樣擔心下去也不行。」大哥說,他沉穩的態度讓媽媽安心下來:「不要想太多了,或許沒什麼大事也不一定……只是小宏這麼多年沒見妳們了,媽,妳可能要多點心理準備……」

媽媽說她知道了,而這期間,她一直都握著我的手。

 

* * *

 

大哥開著車送我們,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從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到老家,其實只要兩個多小時的車程。

可是這兩個多小時,對我來說,是人生中最長的兩小時。

在這段路上,媽媽斷斷續續的跟我說著弟弟、說著當年的種種,那些過去,經過了十年,在我的記憶中有了些變化,螁掉了些顏色,過去那些憤怒的情緒、那些憎恨,好像隨著時間的流動,也跟著被沖刷了一些。

我記憶中的父親,還是那樣,我記憶中的弟弟,仍舊停留在當年那小小、可愛到讓我忌妒的模樣,有些模糊,卻又在某些地方意外的清楚,例如他大大圓圓的眼睛,挺挺的鼻子,還有形狀可愛的耳朵……

弟弟在我的腦海中,該是那樣的,我在路上,試著想像,今年十四歲的弟弟,該是什麼樣子呢?卻想不太出來,他該是像媽媽,但是長得像媽媽的男生,好難想像,我想了很多很多樣子,卻覺得沒有一個該是他。

我又緊張的不得了,媽媽一直不說弟弟到底是怎麼了,只說是發生很嚴重的事情,她不斷的說著,她要把弟弟帶回來、她要讓她的兒子回來身邊……那樣的媽媽好可怕,又好可憐,我抱緊著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覺得心一直在跳,莫名覺得害怕。

最後,弟弟出現在我們眼前了──

完全不像我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符合我腦袋中的所有想像。

看到那樣的弟弟,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 * *

 

我們回到了老家,那個地方,不像從前了,多了許多變化,有許多新建築,好多路我都認不出來了,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離開時年紀又小,很多什麼一轉眼都忘光了。

而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給大哥的地址,是在醫院,我問了好幾次媽媽,為什麼在醫院?但她只是哭著搖頭不肯回答我,媽媽這樣的態度讓我更加的煩躁。

我們到了醫院,看見雪白的建築,我心中更感不安,弟弟是被虐待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許多話我想問,但看到已經抖到快走不了的媽媽,我又什麼都不敢問出口。

媽媽在快到醫院時,打了個電話,所以我們才到醫院,就有人來接我們,是個年輕的社工小姐,她紅著眼眶,看見媽媽就握住了媽媽的手,問著她是楊小姐?是陳宏的媽媽嗎?媽媽慌忙地說是,我們就這樣一行人跟著社工小姐走。

社工小姐一路上,只不斷的說著,陳宏的狀況有點不太好、那個、你們不要太刺激他……

她每說一句,我的心就跳一下、跳一下,好想叫她不要說,不要說。最後到了病房前,社工小姐要打開門時,我覺得那段時間,好長、好長。

門打開了。

單調的單人房中,雪白的床上坐著一個少年。

他看起來好瘦好瘦,露出衣服外的肌膚幾乎都裹著繃帶,他的臉上青青紫紫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在那張臉上顯得突兀,卻又顯得空白。

社工小姐跟我們說,他就是小宏。

媽媽看到那樣的弟弟,哭叫一聲,小宏!便撲了上去。

我呆呆的站在門口,一直看著他,他是我的弟弟嗎?真的是嗎?我不停想著,而讓我意外地是,弟弟居然笑了,他摸著媽媽的頭髮,抽開青紫的嘴角,輕聲喊著:「媽媽……」

那句媽媽彷彿期待很久般,弟弟輕輕彎下身子,看得出他很痛,他呲牙裂嘴,雙眼卻又滿懷期待,他抱著媽媽,不斷說著,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被他喊得心腸都要斷了,她抱著弟弟,也不管他痛不痛,小宏小宏、小宏……

我僵著站在原地,眼淚不知不覺間掉了下來。

這是我的弟弟嗎?這真的是那個被祖母疼愛得不得了的小金孫嗎?

為什麼跟我記憶裡都不一樣了?除了那鼻子有點像、除了那眼睛幾乎一樣,他有什麼地方是一樣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為什麼會被打成這樣?是誰要這麼做……是誰……我恨過他,我的確忌妒過他、恨過他,但我從來沒有希望他變成這樣……就算我忌妒他,但他也是我的弟弟……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我記得那時候我僵在那裏,什麼也做不了。我要做什麼呢?這個是被我遺忘了要十年的弟弟,在這十年內,他完全變成我不認識的模樣了。

 

* * *

 

媽媽哭到不行,嚇壞了社工人員,而弟弟一激動,身體又起了反應,驚擾到醫生護士。

趕來的醫生唸了媽媽跟我們一頓,說病人才剛做完治療,正虛弱著,怎麼可以這樣折騰?

醫生幫弟弟打鎮定劑,讓弟弟睡著了,弟弟明明想睡了,卻一直握著媽媽的手,一直看著媽媽,強撐著,不肯睡去,他從剛剛就沒有說過別的話,他只是看著我跟媽媽,叫著我、叫著媽媽。

他現在正在變聲吧,聲音有些沙啞,我聽他喊著姊姊,低低的,啞啞的,跟當年的聲音完全不一樣……我有多久沒聽到了?有人這樣喊我姐姐。

他每喊一句,我就覺得心酸了一分。

從前那些小小的恨、那些醜陋的忌妒,都被現在的我給拋卻了。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這麼龐大的後悔。

此刻我只覺得對不起他,覺得懺悔……為什麼當初我沒有對他好一點?為什麼我們當初要把他丟下呢?在我幸福過著生活的這幾年,他到底遇到了些什麼?我的父親在幹什麼!當初寵他的祖父母呢!這世界是怎麼了?我不斷想著那些,跟媽媽一起掉著眼淚,他喊著姊姊,我就說,小宏、小弟……媽媽更是哭到都啞了聲音。

最後是大哥好說歹說,才把我跟媽媽先勸了起來,大哥在一旁一直看著我們,他在病床另一邊,溫柔的摸了弟弟的頭髮,小心翼翼避開他的傷口,他說:「小宏,我是你媽媽的繼子跟莉莉現在的哥哥……你懂嗎?哦,好聰明,你好棒,你現在很累了對不對?我知道你很久沒看到媽媽跟姊姊,很想她們,可是你需要休息,媽媽跟姊姊也是……你放心,她們不會離開你的,不會的。」

「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真的!」媽媽哭著說,她磨蹭著弟弟的手,連當初爸爸讓她傷心時,她也沒有哭得那麼慘過,「我錯了,我錯了,小宏,媽媽錯了,真的……媽媽不會離開你的,不會了……」

小弟聽著,這才慢慢的把那固執的眼皮給闔上,他一閉上眼,就彷彿很疲憊般的,隨即陷入沉睡,但他在睡中,卻又不見安穩,總是肩膀或頭一顫一顫的,讓人覺得可憐,他還是不肯放開媽媽的手,握得好緊,好緊。

但是媽媽卻得明白他到底遇到些什麼,我看著媽媽小心地一點一點抽開自己的手,而小弟手上一沒東西,隨即失落的撲抓起來,一旁的護士小姐很善良的立刻過來接手,對我們笑了笑,「他大概會睡三四個小時,你們快去辦事吧。」

我們謝謝了她,跟著社工小姐到了醫院借給我們的會客室。

社工小姐本來不希望我聽的,但是我卻還是堅持要在一旁,我覺得我不聽不行,而且媽媽也需要有人扶著她,大哥也握著我的手,我想,我要聽,我為什麼不能聽?那是我的弟弟,這是我的媽媽,這是我們家的事情……

而在聽到之後關於小弟的事情後,我從來都沒有那麼感謝過老天爺讓媽媽遇到雷叔叔,讓我有這兩個哥哥過。

 

* * *

 

小弟這幾年過得很不好。社工小姐說。

祖母過世後,爺爺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居然討了一個老婆進來,比爸爸還年輕,爸爸氣壞了,跟爺爺就這樣分居,還逼爺爺給他工廠,爺爺有了年輕老婆,也不想管事,便索性把那些放給兒子。

原本弟弟要跟爺爺住的,畢竟繼母對他並不好,但爸爸不肯,爺爺那年輕老婆也不肯,所以他最後還是跟爸爸在一起,那繼母的個性十分強悍,把丈夫管死死的,動手打罵弟弟是家常便飯,她又四處跟人叨唸說,前妻留那孩子在身邊,是要跟她兩個小孩爭財產,到處跟人說,弟弟不好管教、性格有問題,好像有自閉症什麼的,根本是被奶奶給養壞了,她把家裡的醜事到處跟人說,鬧得鄉里間都把他們家當笑話看。

小弟本來性格就乖巧內向,父母離異後更是沉靜地讓人都要以為他病了,而等繼母進了門,更是靜得過頭,被打被罵,也不吭聲、不跟人說,好幾次都是學校老師發現,上門關切,但是關切也沒有用,繼母安分一陣子,便又故態復萌,而鄰里間看繼母個性那麼兇悍,孩子他爸又放縱,人家自己的爹都不說話了,他們便也不敢多管,小弟又不知道為什麼,不管問他什麼,回答的總是不多。

聽到這邊,媽媽都快暈倒了,她抱著我,唸著:「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其他人不是這樣跟我講的……」

社工小姐嘆了口氣,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媽媽,最後又說了起來。

之後的故事,俗濫的就像許多故事中會出現的那樣,弟弟總是受傷去上學,但是他每次都跟別人說,他是自己跌倒的,不過那繼母還算安分,沒有打得很嚴重,但是那些大小傷口還是不斷出現在弟弟身上。

而小弟在學校安靜、蒼白的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又瘦又靜,又沒有朋友,他穿得衣服也就那幾件,鄰居總是看他在晚飯時被趕到院子裡,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門口望著天。

鄰居都在猜繼母不給他飯吃,但問他他又會說沒有,很多人看不過去想塞東西給小弟吃,可一被繼母發現,小弟會被打得更慘,久而久之,大家反而更不敢關切他了。

「那他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大哥聽了聽,突然問:「不是說那繼母打得不算過分,可我們剛剛看到的,那已經是過分之極了。」

社工小姐沉默了會,「……接下來的事情,才是聯絡你們的主因,不是……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你們要先有心理準備。」

她這樣說,我們越緊張起來,還能發生什麼事情?小弟這樣已經夠慘了,不是嗎?

社工小姐深呼吸了口,又閉閉眼,最後她打開身旁的包包,遞出一份文件夾給我們,「這個,麻煩你們先看一下……這是小宏的調查報告……」

調查報告?

那幾個字,陌生的衝擊到我們的腦袋中。

媽媽抖著身子,手都伸不出去,我不安的看向大哥,大哥只好站起身,拿起來看了一下,我跟媽媽看著大哥,看著他的臉色越來越沉,心中越來越不安。

最後大哥放下了報告,他坐到椅子上,有些難受地揉了揉眉間,「這……許小姐,妳……直接對我母親說好了……」

社工小姐有些為難的,細聲說了起來:「其實這事情,由警方跟你們說比較妥當,但是……因為目前還是在調查階段,警方處理起來又比較不人道,所以最後商量後,決定還是由我們這邊跟你們說……那個,小宏會傷成這樣,其實是被他父親打的……」

事情的發生,是在前兩天下午,爸爸工作休息時間回到家,發現家裡沒人在,但他記得今天大兒子沒課,平常他也不會亂跑,便難得起了關心的到弟弟房間裡一看。

但他一看卻發現……兒子居然被一個男人壓在下面。

媽媽一聽,驚叫一聲,她睜大眼看著社工小姐,一副對方在說夢話的樣子,我也覺得對方是在說夢話,什麼跟什麼?

弟弟,我的小弟……被另外一個人壓在下面?壓在下面做什麼?

「那名……還是繼母的兄長……」社工小姐說到最後,像也說不下去,她喘了喘:「當下、當下陳先生就把對方趕了出去,然後逼問小宏,小宏只回答……回答說……對方給他錢……然後……」

然後爸爸就把弟弟痛打了一頓,打到連繼母都嚇到,而小宏傷到吐血,不得不送往醫院,這時警方才介入調查,原本以為只是家庭暴力事件,沒想到卻是這樣。

「我們的確在小宏身上找到性侵犯的痕跡……他的肛門……有些破裂,而且醫生診斷過後,覺得應該不是第一次了……目前我們已經禁止小宏的父親、繼母來探看,也把那位舅父先收押起來,這件事情最後到了我們手上,社工局的人討論後,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小宏必須交給更好的人照顧,後來調查,發現小宏還有您這位親屬,所以才決定通知您……」

社工小姐說到後來,眼眶都紅了起來。

 

一連串的事情,彷彿不斷拍打過來的大浪一樣,打暈了我們。我跟媽媽緊緊相依,我抱著媽媽,媽媽的身體好冰,我也覺得身體冰冷,覺得腦袋好像斷電一樣,什麼都不清楚了起來,我的弟弟到底遇到了些什麼怪物?什麼樣的人啊……那些人、那些人都是大人了……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子的勇氣做出那些、那些比禽獸還不如的事情……

我覺得喘不過氣來,腦筋發熱到只覺得難受,媽媽的呼吸也好粗重,我耳中模糊傳來大哥的聲音,大哥問著,要怎麼辦?是否可以提告對方?證據充足嗎?那小宏現在的監護權又要如何解決?

大哥此時就像棵大樹一樣,遮蓋著我跟媽媽,他拍著我跟媽媽的肩膀,幫我們處理著一切,媽媽在這一天內,頓時萎縮的好小好小,她整個人憔悴起來,她靠在我懷裡,抱著我,眼淚不停的掉落,她不斷責罵著自己,讓我覺得好心疼。我想跟媽媽說,其實妳沒有錯成這樣……妳的確有錯,但真的沒有錯成那樣……可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安慰不了媽媽的,因為事實已經是這樣了。

而我們現在最心疼的,還是小宏,我的弟弟,她的兒子。

「媽,振作點。」大哥握住我跟媽媽的手,他看著我們,「妳們要振作,小宏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是最難過的,妳們不堅強、不支持他,他還有誰能依靠呢?」

哥哥的話很簡單,卻彷彿春雷般打醒我們,媽媽一聽,原本暈呼呼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哭著,回握著哥哥的手:「對、對……毅誠你說的對……」

「好了,媽,這事我會請教許小姐的,等等我也會連絡爸那邊,問問看他公司的律師能不能幫忙,看有沒有熟悉這方面事情的人,媽,妳就別煩了,一切都會好的,妳先跟莉莉去陪小宏吧,好嗎?剛剛護士說他會睡一會,怕是快醒了。」大哥這樣說,他溫柔的說著:「小宏現在,最需要的人是你們……」

媽媽聽了這樣的話,精神都來了,她抹乾眼淚,用力點著頭:「對、對,他需要我,他需要我,他當年明明就喜歡我抱,他奶奶一抱就會哭,我離開時他也是在哭的,他剛叫我媽、他剛叫我媽……」

「好了,媽、媽……」我看著這樣的媽媽,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這瞬間我突然有點懂了,懂得當年的媽媽在想什麼……這些年來我是不是一直誤會了許多?其實媽媽不是不愛弟弟,她也不是自願要放棄他的,當年的我不明白,現在的我卻能懂了……一切都是不得已的,她是個母親,她怎麼會不愛自己的孩子……但當時的環境卻不允許她去愛弟弟……我不懂,到現在仍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會這樣呢?太扭曲了,也太悲傷了……

 

我跟媽媽去陪在弟弟身邊,剛剛幫我們握弟弟手的護士,居然還一直陪著,我擔心耽誤到她上班,結果才知道她原來已經下班了,是捨不得小弟,才自願陪著他的。

「你們來了,真是太好了,他被送來的時候,我都不忍心了,誰會這樣對待一個孩子!知道是他爸打的,更是氣個我半死……其實我們私下是不能這樣對病患或是家屬說的,可我不說實在難過。」護士小姐說一說自己眼淚掉了下來,她抹抹眼淚,心疼的摸著小弟的頭:「怎麼會有人捨得對一個孩子這樣呢,真是太可惡了,幸好他有你們……幸好……這位媽媽,妳要好好對他,他這麼可憐……」

媽媽聽她講,眼淚也跟著落,她對護士小姐千謝萬謝後,才趕忙接手,握緊著小弟的手。

媽媽溫柔的看著他,看著小弟,看了好一會後,她小心的摸著他的臉,她叫我也看,「你看,他的鼻子,像我呢……我記得妳小時候總愛哭,哭說為什麼沒生一樣的鼻子給你……妳記得嗎?那時候小宏多乖,他說,他要把鼻子切下來給妳……」

「是啊,那時候我好忌妒,忌妒死了,覺得我不像妳,長大一定很醜,我那時還說我才不要他鼻子……結果妳看,我長大還真的不漂亮。」我抱著媽媽,邊說著,覺得鼻子又酸了起來。

等待小弟清醒的時間顯得好漫長,雪白的病房讓人感到壓力,我跟媽媽不斷說著,不斷說著記憶中那個小弟,可我們一旦說起來,才發現,記得的他是那樣的少,是那樣的乖巧,是那樣的讓人捨不得……

小弟,就在我們交談間,慢慢的睜開了眼。

他睜開眼,看見我們,又露出了笑容。

青青紫紫的臉上,露出彷彿天使般的微笑,那微笑是那麼沉澱,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宏受到這些,他還可以露出這樣的笑容,我問不出口,也不知道怎麼說,只覺得自己的背脊都麻了起來。

他叫著我們:「媽媽……姐姐……」

多美的聲音,我想,然後我大哭了起來:「小宏,小宏!」

我不懂自己幹嘛要哭,我是沒有資格哭的,但我卻無法克制自己,那一瞬間,我內心湧起的情緒複雜的可以,多年來一直藏在心底的情感猛烈的爆發起來,我對奶奶的恨、當年對弟弟的忌妒造成的冷漠、我獨佔媽媽時的開心……

小宏被嚇到了,他慌張的握住我的手:「姐姐,姐姐?」

我哭著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的抱緊他,我想著,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弟弟,以後、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他了,我要保護他,我要愛他疼他,以後誰敢欺負他,我就先殺了他們,我一定會殺了他們……那瞬間,我滿腦都想著這個。

 

而後的事情,怎麼解決的,我並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雷叔叔後來從英國趕了回來,並請了一位專門的律師朋友來幫忙,最後爸爸跟繼母都被告了,而侵犯小弟的那個混帳,最後被關了起來,二十五年──太輕了,我憤恨的對著大哥說,怎麼不讓他被雞姦?怎麼不讓他切掉命根子!

大哥聽著苦惱地笑著,「一個女孩子說這個,不太好啊,莉莉……」

我也知道這樣說不好,但我是真切這樣想著的,我不懂為什麼現在的法律要輕饒這種變態、這種罪犯,難道關一關他,他就會悔改嗎?而且他已經毀了一個男孩的身體跟心了……

媽媽不讓我跟去法庭,但我好想逼問他,問他你為什麼捨得對一個孩子這樣下手?你到底在想什麼呢?你以為他肚子餓,沒有錢吃東西,你給他錢,你就有資格隊他做這些嗎?

我聽著社工小姐跟我講,小宏每次被強姦,都會收到那個舅父的錢,或是便當,那個舅父還辯解說,是我的小弟甘願的,「要不是我看我妹一直餓他肚子,他可憐,我才幫他啊!」

什麼話,去死吧!我聽到都覺得腦袋裡頭的神經要斷掉了,怎麼會有這麼噁心的大人……他有要求過你嗎?他有嗎……我抱著小弟,不敢問他,但想也知道,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哪可能會主動去要求那些,都是先動手的人的問題,不是嗎?

社工小姐又跟我們說,小宏被強姦,第一次應該是在十一歲的時候──十一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會要求那些?如果真的是他要求的,那也是你們那些大人害的……我討厭那些人,他們根本都只是自私的大人,都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替自己說話。

爸爸跟繼母也被判刑,但是也才關了七年,我不知道那七年,能夠補償什麼,但起碼讓我們覺得寬慰了一點,我祈禱著他們在監獄裡頭被整得慘一點,至於爸爸跟繼母生得小孩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很自私,但那又如何呢?如果他們願意好好對待小弟的話,如今根本不會得到這般的結局……一切都是他們自找的。

 

等整個事件落幕,也經過了整整一年,小弟的監護權理所當然被判給了我們,小宏就這麼被媽媽接回來,跟我們住在一起。

領著他的那天,一路上,他坐在車上,都僵得不敢動,他窩在媽媽的懷中,彷彿小嬰兒一樣,從我們見到他那天起,他從不主動說話,有些自閉畏縮,但是你問他什麼,他也會乖乖的答,而且他會對他人的善意有所回應。

媽媽一開始很擔心,怕小弟腦袋受傷了,或是得到精神病。

醫生跟我們說,他的智能是正常的,但是精神上受到一定的傷害,所以多少會有點怕人,這方面需要慢慢輔導;社工小姐跟我們說,小宏其實什麼都知道,但是他縮在自己的世界裡,以為只要什麼都不多說,不要多講,他就不會受到更多的傷害。

我的小弟什麼都不會隱瞞,你有問他就答,但只要你不問,他就像蚌殼一樣緊閉著,可是就算他回答你,他也只會回答最簡單的地方,他其實很聰明,總是回答最無關緊要的,這種習慣似乎是被繼母所教出來的;醫生問著他,拼湊著他的話,才知道繼母每次問話,他如果不說、或說得讓她不滿意,她就會打他,打到後來,小弟不敢不答話不敢說謊,但有時候他不想說,他就會選擇挑最輕鬆、最讓繼母滿意的答案,但又不是說謊。

繼母又逼他,叫他跟外面的人說,他受傷只是跌倒之類的,對於繼母他感到害怕,那害怕已經深入了骨子,所以繼母說什麼他都會說好。

我聽著醫生的話,只想著,我們要讓他正常……讓他恢復原本的樣子,我要我的小弟,變成一個健康,會笑、不會害怕別人打他,不會餓肚子的孩子……

 

大哥跟小弟會在一起,其實大家都隱隱約約有感覺,但是卻沒有人願意去戳破那層蒙著的紙──我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這樣,雷叔叔跟媽媽,才會決定讓小弟去英國讀書。

等到大哥跟小弟一起私奔,才讓大家驚覺,他們的感情竟已到了如此。

在這之前的大家,都彷彿冬日沉眠的熊一樣,靜靜的沉睡著,假裝不知道山洞外的春天到來了。直到大哥跟小弟離開,我們才發覺,那道雷其實……早就打了下來。

且我們並無法阻止。

無能、無法……

誰能去阻止兩個愛著彼此的人?

 

* * *

 

小弟跟我們住在一起,已經五年了。

說來小弟最黏的人,不是媽媽跟我,反而是大哥。

第一年他來的時候,靜的像個大娃娃,你餵他東西,他就張嘴吃,不多說話,動作小小的、慢慢的,有點怕人,第一次見到雷叔叔,他還嚇了好大一跳,窩在媽媽的懷裡不肯動,惹得雷叔叔愁眉苦臉,而除了媽媽跟我以外,他最喜歡接近的,是大哥,還有拉不拉多的小柴。

大概是因為大哥在醫院及在之後跟他說的話、替他做的事情,溫柔關切的態度讓小弟有好感、已經把他當哥哥看了,大家都這樣說。

我還記得,小弟第一天來的時候,小弟一到家,媽媽就緊張又興奮的就帶著他轉來轉去,一下帶他看家裡的客廳、他的房間,一下帶他去看狗,去看花園,又叫人煮了豬腳麵線,還要小弟去拜神明,折騰大家個半死,直到小弟吃了三分之一的麵線,一直搖頭說吃不下了,媽媽看著摸著小弟,又突然抱著他哭了起來,哭得驚人,讓小弟很慌,搞得大家都緊張得要命。

結果媽媽哭了一會,頭立刻抬了起來,有些窘迫的對著小弟說:「小宏,你該洗澡了……臭臭的……」

一時間大家都啼笑皆非,小弟也紅透臉。

由於小弟在醫院都沒有洗澡,只有護士幫他簡單的擦身體,所以他的身上多少有了點味道,醫生有跟我們說過,說他的傷口泰半都癒合了,只是有些地方還是不方便,洗澡的話要小心。

媽媽原本自告奮勇要幫小弟的忙,小弟抵死不從,他不說話,可憐兮兮地眨著他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直搖頭,搖到媽媽跟大家都心生不忍,只好把他放進浴室,要他自己小心洗,而媽媽就站在浴室外,緊張地等著。

媽媽等了好一會,發現浴室都沒傳來聲響,害怕的衝了進去,發現小弟一個人無措的站在那裡──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小弟不會用那些東西,他不會用,卻不敢問,又怕媽媽難過,只是笨笨的站在那。

爸爸家一直都是很舊式的衛浴設備,不像雷叔叔家那樣,設備都是最新最好的,媽媽看小弟這樣,又要哭起來,大哥在一旁看著,實在受不了,好說歹說地把媽媽請了出去,他自己動手教起小弟,幫他洗澡。

大哥的個性在溫和的時候是很溫和的,但是一認真起來也很有威嚴,這點很像雷叔叔。

他跟小弟說,他知道他會害怕,但是這個家裡頭的大家都不是壞人,大家都很疼愛他,很關心他,所以希望小弟也不要怕他,怕雷叔叔、怕二哥,我們只是想幫他洗澡而已,身體不洗乾淨對健康很不好──他如果真的怕的話,那就要請我來幫忙了。

小弟很害羞,他似乎十分不願意我跟媽媽看他的身體,他一聽大哥這樣說,又趕忙搖頭,然後吞吞吐吐的說,他沒有怕大哥……也沒有怕雷叔叔,他想洗澡,他願意讓大哥幫忙。

大哥聽了,開心地揉著他的頭,小弟臉又紅了起來。

我看著他們這樣,又覺得想哭起來,我的小弟堅強的讓我敬佩……我試著想像我自己,如果我被人強暴了,我是否願意這樣再去接觸他人?更何況其實大哥對他來說,根本還是一個半熟的陌生人。

我想著那些,在浴室外等著,邊想著就覺得害怕……我沒有辦法像小弟那樣,小弟他隱藏了他太多的悲傷、太多應該表現出來的痛苦與害怕,他為什麼可以這樣呢?我百思不解,可無處讓我詢問,也因為小弟這樣,讓人越是捨不得他。

那天大哥跟小弟在浴室弄了很久,媽媽怕小弟餓,跑去弄東西給他吃,等到他們出來後,大哥說,小弟比小柴還乖,你讓他動就動,不動就不動,又緊張又怕的,可愛可憐到讓他都不忍了,他又要我不要跟媽媽說小弟身體的狀況,說幸好媽媽沒看見小弟身上的傷疤,那些痕跡光看都讓人覺得憤怒。

「小宏其實很聰明,你怕媽媽跟姐姐難過,所以才不讓她們幫忙,對嗎?」他邊問,邊替小弟擦著頭髮,小弟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彷彿什麼都沒聽到般,玩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很久,才輕輕點了下頭。

我看到這樣的小弟,眼睛又痠疼起來,大哥拍著我的肩膀,蹲了下來,望著小弟,他握住他的手,跟小弟說:「小宏,我們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從那次之後,大哥跟小弟的感情也這樣好了起來。

大哥很高興有了小弟,他對小弟比對任何人都還要溫柔疼愛,這我能夠理解,誰能不疼愛我的小弟?

大哥每次回到家,都會把瘦小的小弟抱在懷裡頭,走來走去,小小聲的對他說話,小弟似乎很喜歡那樣,他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他很高興。

雷叔叔笑說大哥終於有了夢想中的弟弟──因為二哥的個性很皮,他跟大哥從小到大總是在吵架,什麼都可以吵,而且通常惹起爭端的都是二哥。

大哥以前就有說過,他的弟弟如果可以乖一點、可愛一點的話,那他就會多疼他一點,讓二哥總是很不爽,我記得我第一年到雷叔叔家時,常常被兩位哥哥打來打去的爭吵給嚇到,後來才明白其實那是大哥跟二哥感情的表達方式。所以現在有小弟可以讓大哥疼,大哥很開心。

 

小弟來的前兩年,都在家裡靜養。

他總是喜歡靜靜的趴在客廳落地窗前的木頭地板上,跟著家裡小柴一人一犬在那曬著太陽,媽媽捨不得讓他立刻回學校去讀書,醫生也建議他在家裡先休養一陣子,所以他就這樣待在家裡,媽媽原本在雷叔叔的公司幫忙,索性也不去了,每天就在家中陪小弟。

我每天都可以看見,媽媽把小弟抱在懷裡,他們坐在鋪著毯子的地板上,媽媽溫柔的摸著小弟的頭髮,輕聲細語的對他說話,小弟趴在媽媽的膝蓋上,可愛的就像個天使。

媽媽找回小弟後,彷彿得到新的生命,她變得更加活潑起來,更巴不得把所有的愛都往小弟身上塞。

小弟臉上的傷痕,在休養一陣子後,變回他原本的模樣──他的五官很漂亮,跟媽媽很像,但又帶著男孩子獨特的英氣與味道;小時候的我會很忌妒吧,忌妒現在受到媽媽疼愛、長得又漂亮的小弟,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會了,我看著我可愛的小弟,在媽媽懷中,彷彿天使的小弟,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弟弟。

慢慢的,小弟在大家的照顧之下,一點一點的改變了,他漸漸的會多說一些話,也稍微敢表達自己的想法,雖然進步的不多,但是那樣的改變已足以令我們整家子的人歡欣的不得了。

小弟跟大哥的感情很要好,比跟我還要好,但是那份感情又有些不一樣,在這五年間,他們很親密,親密的讓人捨不得拆開他們。

其實我一直隱隱有所覺。

但是我又總是跟自己說,那只是份錯覺。

他們只是兄弟的感情而已,大哥只是憐惜小弟,小弟只是景仰大哥──就只是這樣。

人總是太習慣,在某些想要逃避的事情上,欺騙自己,以為這樣就可以繼續逃避。

不管是變成大人了,還是孩子,只要是人,都多少會這樣吧?

我們的心中,總是會有些,你無法去面對的微小怯弱。

就像媽媽跟爸爸,當初他們其實也隱隱察覺到彼此其實不是那麼適合,可是當下他們卻會告訴彼此,我們有愛就是無敵。

就像小時候的我,明明知道奶奶討厭我,只是因為我不是男孩子,我卻總是跟自己說,那是因為弟弟比我可愛的關係,我長得醜,還不都是因為像到奶奶──可是其實真正的問題根本不是那樣。

還有奶奶,她總是說,她沒有討厭媽媽,她沒有討厭我,她只是怎樣怎樣,可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謊言並不會因為說一千遍,就變成真的。

謊言,就是謊言。

真實,就是真實。

 

那天早上,我看著哭著的媽媽,面無表情的雷叔叔,還有無奈嘆氣的二哥,突然醒悟過來,啊,為什麼……我們要這樣欺騙自己呢?

大哥愛著小弟,小弟愛著大哥,有什麼不對嗎?

但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

看著傷心的媽媽,看著雷叔叔,看著這個少了兩個人的家,我想的一切,都無法說出口。

 

* * *

 

那天的早晨是個不愉快的回憶。

雷叔叔跟媽媽在我記憶中,有史以來第一次爭吵,也是在那份爭吵中,我才明白他們兩個早就知道了。

媽媽哭著說,早就叫雷叔叔不要把孩子送出去……現在這樣好了,兩個人都不見了。

一向穩重的雷叔叔,一時間彷彿蒼老很多,他遮著臉,坐在沙發上不發一語,二哥有些慌張的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怎麼樣都說不出口,家裡頭原本的空氣瞬間都變了。

「妳以為我想嗎……妳以為我想嗎……」雷叔叔低吼著,「我看到毅誠那孩子在吻小宏啊……」

「所以是我兒子不對嗎?是我兒子不對?」媽媽氣得跳了起來,她抓著頭髮,原本優雅的氣質一時間都消失殆盡,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這樣吼過雷叔叔,嚇了我一跳。

「媽……」我喊著,可媽媽卻沒聽到我的聲音。

「是小宏不對嗎?他們誰不對了……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這幾年感情這麼好……毅誠連女朋友都不交,就顧著小宏……他們早就……早就……」媽媽無力的坐了下來,「他們都這麼大了,早就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我沒有說是小宏不對!」雷叔叔大吼,他抓住媽媽的手,媽媽哭得好難過,「我知道的!我跟妳都知道……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

「知道又能怎麼辦?你還不是要送那孩子出去,你還不是要送毅誠去相親?現在好了,兩個孩子都這樣弄丟了……」媽媽靠在雷叔叔懷中,痛哭失聲:「我的小宏啊……我說再也不丟下他的,永遠都不丟的,可是你要把他送去英國,你就為了他跟毅誠在一起,要送他去英國……你就逼他們,你就逼他們,我早說不要的,兩個都是我的孩子啊!兩個也都是你的孩子……你就古板、你就古板……你就護著你兒子!」

「好了、好了妳!都我的錯……都我的錯……」雷叔叔沒有掉淚,我從沒看他哭過,可他的眼眶此時卻也紅了起來,他抱著媽媽的手抖著,「我古板、我錯了,行不行?可我怎麼不怕,這社會怎麼可能容許他們這樣……妳當我真願意嗎?我是真疼小宏!把他當兒子看的……我對妳說過的,妳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娶妳時就說過了!妳當我只護著毅誠,卻沒想過我也是在替小宏想嗎?」

雷叔叔說到後來,聲音都弱了下來,顯得哀痛。

媽媽哭著,猛力搖著頭:「好了,別說了!別說了!」

我跟二哥在一旁,完全插不進話,看著他們這樣,我覺得心痛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想著大哥,想著小弟,想著他們平常的模樣,我想著前陣子雷叔叔要大哥去相親時,他表現出來的不願意、小弟表現出的不快樂……

我想著,某天下課我回家,看到大哥跟小弟還有小柴窩在落地窗前,小弟躺在大哥腿上,他們玩著彼此的手指,眼中只望著彼此,那份溫暖的景象……

我想著,想著……想著小弟生日時,大家一起替他慶生,我們一家人,圍在一起,看著他紅著臉,看著他拍著手,看著他笑得好快樂,跟著他拿奶油抹來抹去,看著大哥幫他擦臉上奶油溫柔的模樣……

我想起大哥對小弟的一切。

小弟跟大哥的一切。

五年前的小弟,跟這五年間的小弟,他的改變、我們的陪伴,大哥對他的寵愛,他的笑容,他皺起的眉頭,他努力讀書,希望能復讀,然後考上高中時開心的模樣。

他跟大哥要好起來,他們會窩在一塊,小弟做噩夢時大哥會陪著他睡,他們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那麼親密,變得離不開彼此──

那是愛嗎?

那時起就已經是愛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而小弟呢?小弟對大哥呢?小弟在受過那些苦後,願意愛人了,表示大哥是值得他愛的,大哥是真的疼他、對他好的,不是嗎?

既然如此,他們相愛著,這樣一件本該是美好的事情,為什麼最後又會變成這樣呢?

好多個問號在我的腦中打著轉,鬧得我頭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坦然接受他們那份關係,在這同時,又慢慢覺得憤怒起來。

我憤怒著,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是最後知道的人,我的大哥跟我的小弟,他們隱瞞著這一切,直到最後再也隱瞞不了,而後他們選擇逃離……雖然我曾經隱隱有所覺,但那份所覺跟如今整個拆穿開來是不一樣的。

而最重要的兩個主角,就這樣拋下一切,把所有的難堪、不解、痛苦、與難過留給了我們……留給這些愛著他們的我們……

可要我責怪他們,我卻又無法責怪。

如果是我自己呢?如果我是小弟,如果我是大哥,我發現我愛上了一個,於世俗的眼光中來看,我不該去愛的人,我會跟誰坦白嗎?而我發現我愛的那個人也愛著我時,我是否能夠跟大哥小弟一樣,那般勇敢的去愛?

哪怕、哪怕會傷害到自己所愛的他人,只因為這份愛……

我覺得震驚、難過、憤怒,卻又覺得哀傷,又擔心他們,又不知所措,此時覺得五味雜陳,還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思緒,我走到小弟的房間,推開房門,看著被整理的乾淨的房間,看著已經失去主人的房間,想著我的小弟,我的大哥……

他們現在又在想什麼呢?

幸福?滿足?悔恨?還是正緊緊的擁抱著彼此……

我坐在小弟的床上,摸著他的被子,被套跟枕套,還是我們上個月,一起出去挑的……

我就坐在那,不停的想著,我深愛著的兩個人。

 

* * *

 

那天,媽媽跟雷叔叔還是和好了,他們最後回房間談了很久,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麼,只知道他們出來,一切都有了決定。

家裡開起很久沒有開的家庭會議──可是卻少了往日會在的兩個人。

雷叔叔跟我們說,決定請人先找出大哥跟小弟,他在警界那邊有認識人,也有一位在做私家偵探的朋友,他行商數十年,人脈廣大,這點人還是拿得出來的。

他們話說到這,就停住了,兩個長輩看著我們,我們看著他們,一時間,這景況讓我覺得可笑。

「……找出來之後呢?」我想了想,終於問出這句,那剎那,我的心跳得飛快,我的口舌彷彿不受我管理一般,話劈哩啪啦的從我嘴中滑出。

「找出來以後呢?再把小弟送去國外?讓大哥相親,結婚,當作沒有那回事?然後大家就繼續過著快樂的生活?這樣真的好嗎?真的好嗎?」我望著雷叔叔,看著媽媽,看著二哥,覺得自己好像是國王新衣中的那個孩子,又像是國王的驢耳朵中那個吹著笛子的人。

 

國王沒有穿衣服──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

大家都不肯說真話,都只想要把心中最想說的話埋到那個洞裡,假裝一切仍舊像從前一樣,誰也不肯去正視問題,這樣可以嗎?

 

我不斷問著,問著雷叔叔,問著媽媽,問著二哥,大家都用著驚嚇的表情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怪物,長著驢耳朵的怪物一樣。但是我知道,我要說出來的。那些話,就彷彿轟隆隆響不停的雷聲般,打響著我自己,打響著這個家……

要怎麼辦呢?我們難道就要這樣繼續下去嗎?

受過那麼多苦的小弟,愛著小弟的大哥,難道我們要因為覺得他們不應該在一起,所以,所以找回他們之後,繼續把自己的期望加到他們身上?

我站起來,用力的說著,說個沒完,我說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自己邊說就邊哭了起來,我腦中想著我的小弟,那個在醫院躺著,瘦瘦小小,渾身是傷卻又露出天使般笑容的小弟。

我想起,我曾經想過,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我會愛他,疼他,我要讓他永遠快樂──我想過的,我說過的,我的小弟,我最寶貝的小弟。

我知道我全部的家人都這樣想過,都這樣說過。

而我們現在又在做什麼?

我想著疼愛我的大哥,那個從見面起就把我當真的妹妹一樣疼愛的哥哥,他參加我的運動會,陪我參加兩人三腳,教我功課、在我的國小畢業典禮上送我花,在我被男朋友欺負的時候替我揍了我男朋友,然後他疼愛著我的小弟,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我的小弟……

雷叔叔目瞪口呆的看著那樣的我,媽媽的眼眶又紅了起,二哥則是看著我,然後突然大笑起來。

這下換我們大家目瞪口呆的看著二哥,二哥不知道在笑什麼,笑到東倒西歪,笑到眼淚也掉了出來,然後換著雷叔叔笑了,媽媽也跟著笑了,最後……

我也笑了。

彷彿要把身體裡頭那些情緒,痛的,傷的,悲憤的,哀愁的,害怕的,許多許多用力地從身體裡頭吐出來一樣,我們一家子,面對著面,大笑著。

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那一瞬間全家好像都變成傻蛋一樣,像看見穿新衣的國王一樣,大笑了起來。我們抱著彼此,用力的邊笑,邊哭,笑了好久好久。

但我知道,笑完之後,我們都需去面對,那些我們原本所不願面對的。

 

春雷打過後,春天,才是真正地來了。

 

 

* * *

 

那天晚上,我做夢了。

在夢中,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了大哥帶著小弟私奔的場景。

夜很深很深,空氣中還帶著初春的寒意,與夜深的濕意,他們的手牽的緊緊的,遠方正傳來轟轟的雷聲,是春雷,春天的第一道雷聲。

雷聲不斷在他們的頭頂上響起,深沉的夜色中,時而可見天空一道閃起的光芒……

但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來。

不管雷打得多近,不管荒野多麼難行,不管雨打得多大,不管……他們不顧一切的,在夜中,不停的奔跑著。

他們在荒野中不停的奔跑著,為著愛,為著彼此,為著逃離些什麼……不停,不停的……

而我看到了他們的終點。

 

是我們的家。

 

洋式的,有庭院,有拉不拉多小柴,女傭瑪麗安,雷叔叔、媽媽、我、二哥在的,還缺少他們兩個的家。

 

 

 (完)

 

 

續篇-驚蟄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的世界像是靜止,無聲的。像是被大雪包圍一般,冰冰冷冷涼涼,雪吞沒所有聲音般,那樣的安靜。

忘記是在哪個電視節目看過的,電視上頭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旁白冷澈的聲音說著,大雪降臨的東北山上,常常就是像這樣,如同雪白色的王國。在這片冰涼皓白的世界底下,沉睡著許多生物……牠們靜靜的,靜靜的,蟄伏在冬日之下,深沉的冬眠著,不飲不食,等待著春雷響起,等待春日的到來。

等待那個溫暖的春日到來。

天氣漸漸變暖,春天的第一道雷,會喚醒牠們。

電視節目上說,那些藏伏土中冬眠的動物,被叫做「蟄」。

而被雷驚醒的蟄居動物們,被喚醒的那一天,叫做「驚蟄」。

很多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動物一樣。他只是深深地在熟睡著。熟睡著,做著美麗的夢,關於春天的夢。美好的夢……在那樣甜美的夢裡,他等著,等著真正春天的降臨……

 

* * *

 

在那個巴掌揮過來的時候,陳宏瞬間將自己放空了──只要放空,就不會疼痛──陳宏習慣放空自己。他的放空方式很特別,起碼他覺得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他會將耳朵關起來,眼睛也關起來,觸覺跟嗅覺什麼都關起來,好像徹底熟睡一樣,明明睜著眼睛,卻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靈魂好像變成一片空白,但是又會在那片空白中追尋著過去,追尋著美夢。

外界的狀況如何並不重要,他會深深的沉溺在自己的意識中,好像熟睡一般,任誰也吵不醒,就是那樣的放空。

自從會疼愛他的媽媽、奶奶都不在身邊後,他就慢慢學會這樣的方法。一開始的放空並不順利,但慢慢的,他徹底學會了這樣抽離自己靈魂的方式。陳宏將他這樣的放空,稱作冬眠。

不管遇到什麼樣討厭的事情,只要冬眠,就好了。

 

每次在冬眠時,陳宏都會想,這樣的家庭關係真的是正常的嗎?為什麼我沒有跟其他人一樣的爸爸媽媽呢?會被這樣對待都是我的錯嗎?爸媽為什麼要離婚呢?媽媽為什麼不帶我走?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邊,一定是因為我有問題吧?雖然難免會這樣想,但其實陳宏什麼都知道。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隱隱知道自己的家庭跟別人不一樣,他也知道他的存在在這個家中很奇怪。

大人也很奇怪,好像總以為小孩子都不懂,什麼都不記得一樣。

但其實他什麼都懂,他什麼都記得。只是他學大人,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而已……

從三歲左右他就有記憶了。其實一兩歲時的過去也有點模糊的記著。他記得奶奶很疼他、很疼他,疼到有點過分的地步,疼到爸爸皺眉、姐姐討厭、媽媽無奈的那種地步。他記得媽媽每次要抱他都抱不到,記得姐姐討厭他的臉,記得他每次想追著姐姐時,姐姐不肯帶著他的種種,記得他靠近媽媽一點,奶奶就會很生氣的臉……他都記得。雖然只是隱隱約約的,很輕很淡的,但那些記憶卻還深深的扎在腦子裡。

他也記得媽媽要離開時哭泣的臉龐。雖然那年他只有四歲,但那些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爸媽離婚前的那個夜晚,他記憶中,頭一次被媽媽抱在懷裡睡,那或許並不是第一次。但對他來說,那樣被母親抱著如此清楚的記憶,是唯一的一次。媽媽的身上好香,不是奶奶身上那種老老舊舊帶著檀香、香灰的味道,而是很舒服好像花一樣的香味。媽媽的身上也軟軟的,燙燙的,不會像奶奶那樣硬硬的,冷冷的。

他喜歡奶奶,他知道奶奶對他很好很好,很愛他,很疼他。可是他也好喜歡媽媽。可是平常媽媽都是姐姐的,不是他的。陳宏記得,那天他很開心,一直在媽媽的懷裡傻笑,不停地說著話,而媽媽也沒有像平常那樣,用著有點害怕有點擔心的眼神看著他。媽媽的眼神好溫柔,就像她平常對姐姐那樣,軟軟的手摸著他,然後一直微笑著聽他說話,媽媽不斷哄著他,親著他。他喜歡這樣的媽媽,那天他甚至捨不得睡,但最後他還是睡著了。

在睡著前,他聽到媽媽哭了,媽媽哭著,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小宏,對不起……

那是他記憶中,最美麗的一段回憶。

雖然最後媽媽哭了,雖然隔天起床,他發現媽媽帶著姐姐離開,不管他再怎麼的哭,怎麼的吵,姐姐跟媽媽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奶奶也抱緊著他不肯讓他跟上去。但他還是深深記著,那個晚上,媽媽的樣子,他也記得在他快睡著時,他聽見媽媽跟他說:「小宏,不要恨媽媽,媽媽很愛你……但是媽媽沒辦法……對不起,小宏,對不起……」

那是他的媽媽,在他長大一點,知道什麼叫做愛這個字眼後,他一直相信著,媽媽是愛著他的。在聽到一些事情後,陳宏也明白,當年媽媽的離開是不得已的。他一直相信著,母親的無奈,母親的愛──只要用力這樣相信著,陳宏就會覺得自己有活下去的動力。

不管遭遇到多麼可怕的事情,他也會好好的活下去,就算爸爸從不管他、不疼他,繼母不給他飯吃,不管餓了多少次肚子,被弟弟們打罵,都沒有關係。因為他要努力活著,等到長大時再去找媽媽,那時候,他會抱著媽媽,跟她說……每次冬眠時,陳宏就會一直想著這些事情,不斷的想著,就能深深的熟睡。不過這次冬眠不太順利,從來沒有被打得這麼厲害過,第二個巴掌將陳宏從冬眠震醒了,他迷糊的睜開眼,在第三個巴掌迎面而來的時候,他看向正在打他的人──

「爸爸……」閉上眼的那瞬間,陳宏喊出這句話,而後,無止盡的冬眠降臨到他的身體、靈魂,他深深的睡著了。在深沉的冬眠中,他回想起過去,就像以往一樣。

只要冬眠,就什麼都不用害怕了。

 

* * *

 

母親離開後的日子,陳宏過得並不好,雖然有祖母的疼愛與保護,但是祖母卻沒有辦法保護他太久──離婚不到三個月,父親又快速的再婚了。新的媽媽很漂亮,比原本的媽媽還漂亮,這點陳宏並沒有辦法否認。雖然在他心中,媽媽是最漂亮的人。可是這樣美麗的繼母,奶奶卻很不喜歡,一直在底下對他偷罵新媽媽,叫陳宏不要理那個「賤女人」。陳宏自己也不太喜歡新媽媽。雖然她很漂亮,很漂亮,但看著自己的眼神卻很可怕,明明她總是在微笑,對陳宏也很親切,可是本能的,他就是無法喜歡新的媽媽。

爸爸摟著她,跟他說,小宏,要叫媽媽。陳宏雖然想問爸爸說:「那我原本的媽媽要叫什麼?」,但他敏銳的知道這不是能說出來的問題。

他按照爸爸的吩咐,乖乖叫了媽媽──當天晚上卻換來奶奶的責罵。那是陳宏人生中第一次被奶奶罵,奶奶平常非常的疼他,連他輕輕被碰一下都會捨不得,他去幼稚園時也會不斷的叮嚀老師要好好照顧,因為陳宏是她的寶貝「金孫」,他如果被其他小朋友碰了撞了,奶奶就會很生氣,導致其他小朋友都不太願意跟他玩。而這樣的奶奶,卻在那天罵他了。

奶奶很生氣,雖然她本來就常常在生氣,但那天她卻氣得不得了。她一直罵著他,卻又抱緊著他,奶奶不停地說著,那個賤女人,真以為進了門我就會讓她好過嗎……小宏你要記得她是賤女人!是她趕走你媽媽的!她很壞很壞,你不要怕,阿嬤會保護你,你不要再叫他媽媽了──那個賤女人,賤女人……

 

那天晚上的奶奶好可怕……更可怕的是從此以後的奶奶一直這樣可怕下去。隔天開始,奶奶跟繼母的戰爭開始了,每天每天,奶奶和繼母不斷的針鋒相對,用著彷彿要殺死對方的氣勢一般的鬥爭著。

奶奶原本就很愛抱怨跟罵人,這樣的情況更加嚴重。她常常牽著陳宏去找朋友,開口閉口都是在抱怨繼母,說她東西煮得難吃、不會整理家裡、一天到晚欺負她氣她、不過好看一點就囂張、風塵味很重、每天都在化妝是想勾引誰……奶奶罵人的詞彙多得可怕,她似乎不怨恨人就活不下去。在她的眼中,繼母半個優點也沒有。

而這樣的奶奶也一天又一天的衰老,原本才六十幾歲的奶奶看起來一直都很健康,但是自從繼母進門後,她的皺紋一天比一天多,臉上也總是充滿怒氣,她開始睡不好,吃不好,天天都在抱怨身體哪邊痛、哪邊不舒服,什麼事都可以惹她生氣。

就算是她的金孫陳宏也可以惹她生氣──繼母一開始對陳宏其實很不錯,會替他做好吃的飯、替他準備新衣服、幫他擦臉梳頭髮,但是這樣的關愛對奶奶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有新衣服穿,陳宏很開心,但奶奶會氣得將衣服給扯開來;陳宏只要吃了繼母做的點心,那天奶奶就會氣得不跟他說話,奶奶生氣的理由越來越多,小小的陳宏不知道該怎麼討她歡心。他想要拒絕繼母的新衣服,但是爸爸會不高興的說他任性,說他被奶奶寵壞了,但他覺得自己沒有;他想要拒絕繼母的點心,但是繼母會難過會偷哭,然後爸爸會更不高興……可是他接受了,又換奶奶不開心了……陳宏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每天都在這樣的為難中渡過。他一個小小的孩子夾在大人之間,倉皇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從沒有人教過他該怎麼辦。

不過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慢慢地,陳宏也漸漸學會如何看大人的臉色。很多事情,其實都是一開始不會,多碰到幾次就會了。陳宏漸漸知道該怎麼接受繼母給的東西,又讓奶奶不生氣的辦法。

他想要奶奶像從前一樣,一看到他就笑嘻嘻的,但是沒辦法,只要有繼母在,奶奶的情緒就會很差,偏偏爺爺跟爸爸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似的,任由著奶奶跟繼母在那裡吵個沒完。

而等到稍微大一點後,陳宏才知道,當年繼母所做的,其實也不是真的出於對他的關愛與喜歡,其實繼母只是想要為難他,順便折磨奶奶。大人真是可怕。

但是,他不討厭繼母,陳宏沒辦法討厭這個也一直被為難著的女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陳宏也慢慢了解,大人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

大人的吵架說來也很妙,奶奶跟繼母從來不會正面對罵,她們在表面上也是笑著相處,可是私底下的小鬥爭卻多得驚人,陳宏夾在中間,看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小鬥爭,就彷彿不斷塞入空氣的氣球一樣,小小的氣球只能塞入那樣多的空氣,再多,就會爆開來了。

氣球爆炸那天──是繼母進門後的第二年,她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而祖母在繼母回來坐月子的那天,被氣到腦溢血……沒兩天就走了。

陳宏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忘不了很久沒有開心過的祖母在那天煮了好久的湯,然後還不顧發顫的手喜孜孜地端著湯,想要去看一下她的新孫子,半遮掩在門後的繼母卻拒絕了她。

繼母冷笑的說:「媽,孩子是我的不是您的,您就別碰了。我的孩子可禁不起您這樣折騰,看小宏都被您寵成什麼白癡樣。還有雞湯,您煮得太油了,我喝不起。您這麼老了也別折騰了,怕別人說我虐待您呢!」

那是繼母頭一次,在陳宏眼前,對奶奶說出如此難聽的話,那些話就好像灌氣一樣,用力的灌進奶奶內心快爆炸的氣球中,砰的一聲,像有什麼炸開一般的,奶奶氣倒了,雞湯翻倒、碗碎了一地。

那天,回到房間的奶奶,氣得倒在地上,就像那碗雞湯一樣。看著倒在地上不斷抽搐喘氣的祖母,陳宏在房間哭喊了好久,卻都沒有人來幫他。爸爸去工作不在家,爺爺也是,繼母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一樣,在房裡不肯出來,而她跟爸爸的房裡不斷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最後還是他哭著按照記憶去撥了119……

喜事跟喪事同時降臨。喜事被放大了,喪事被縮小了。奶奶的喪禮十分冷清,這個活著就是為了刁難人的女人,她的逝去對許多人來說無疑是值得歡慶的。奶奶離世時,爺爺跟爸爸都看不出什麼悲傷,繼母更是高興得那幾天都畫著濃妝。

小小的靈堂,幾天的喪事,迅速的火化,家裡屬於奶奶的東西很快就被繼母請人清了乾淨……家裡屬於奶奶的味道消失之快,簡直就像她從不曾活在這世上一樣的迅速。活著的大人都沒有哭泣,只有陳宏不停的哭著。

沒有人跟他一樣悲傷。陳宏在那個屬於他跟奶奶的房間裡,抱著那陳舊的棉被,不斷地想著,以前奶奶曾跟他說,小宏啊,你是奶奶的大孫,以後奶奶走了,你要給奶奶磕頭,幫奶奶守靈,還要折好多蓮花元寶,記不記得我們昨天去吃的那個飯?那是陳爺爺的喪禮喔,他八十歲了,子孫孝順的咧,看他場面做得多大,奶奶就要像他那樣,多有面子啊!你以後要給奶奶燒大房子,奶奶在下面有大房子住,奶奶就會很開心,保佑你……

但是,什麼都沒有啊,奶奶。陳宏的眼淚一滴又一滴的掉進棉被裡,悲傷與痛苦深深地壓在他心頭,全家竟只剩下他會替祖母哀傷,這是件多麼可悲的事情。

陳宏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斷地遇到分離。母親的離開,祖母的逝世……等到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但是,人不是一出生就一無所有嗎?陳宏在長大後某一天突然想到。我們赤裸裸的出生,然後一無所有的死去……或許沒有擁有,也是一件好事。但是,沒有擁有也是件可怕又痛苦的事情……無數個夜晚中,陳宏不只一次的想著母親溫暖的懷抱,奶奶的愛──擁有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可以一直擁有著該有多好。但那時的他,卻什麼都沒有。

 

* * *

 

祖母辭世後,陳宏的日子開始正式的不好過了。

原本對他還算和藹的繼母,自從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再也不關心他了。爺爺也在不久後就結交新歡,跟爸爸吵了一架後,離開家逍遙過活了。繼母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就算有了孩子,她仍舊看起來美麗動人,仍舊將父親迷得暈頭轉向,陳宏不知道她在父親的耳邊吹了多少枕頭風,只知道慢慢的,連原本對他還算不錯的爸爸,也漸漸的疏遠他。

陳宏在這個家裡,變得像個多餘的人一樣。再也沒有人會關心他。

第一次的懲罰,是沒有飯吃──陳宏永遠記得繼母處罰他的原因,是因為玩得太髒了。

繼母用著冰冷的表情要陳宏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其實只有衣角沾到點泥土,但是繼母卻說他很髒,是個沒有媽媽沒人管的髒小孩。沒有人要管的髒小孩是沒有飯吃的。

……他有媽媽啊。剛上小學的陳宏並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也不敢對繼母回嘴,他只能抱著餓扁的肚子,乖乖回到房間裡躺在床上,想著奶奶,想著媽媽。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些什麼錯要遇到這些,飢餓令他難耐,而不遠處飯廳傳來的歡笑聲顯得他很可悲。他聽到爸爸說:「小宏呢?」繼母甜美的聲音回答著:「那孩子不知道今天鬧什麼脾氣,說不吃飯。」,然後爸爸回說:「真是的,媽媽走了以後這孩子越來越怪裡怪氣……」,然後又是繼母的回答:「可不是,就說你媽太寵他了……寵得不像樣,還一天到晚頂我嘴,我是他媽呢……」

我沒有啊……我沒有。但陳宏知道,說出口也沒有用。沒有人會相信他。沒有人會聽他的話。沒有媽媽在了,沒有奶奶在了,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他。而他哪裡也去不了、逃不了……他默默掉著淚,藉由吞嚥口水幻想著自己在吃東西。他頭一次覺得口水這麼甜這麼好吃。

然後,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懲罰接連而來。不只是餓肚子,繼母也開始會打他,陳宏越來越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錯了些什麼,弄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被懲罰。但他卻清楚自己該習慣這些。他無法反抗,也不敢反抗,只能學著習慣,學著看大人的臉色,學著忍耐痛苦。學著,怎麼冬眠。

他常常肚子餓,常常被罰沒有飯吃,有時候一天裡,陳宏只有營養午餐那頓可以吃。放假沒有營養午餐吃,真餓到受不了的時候,陳宏也學會怎麼找吃的,像是繼母有時候很懶,會把家裡那個老舊、裡頭常常卡了一堆飯粒黏鍋底的飯鍋泡水到隔天早上才洗、或是要陳宏洗,遇到這種時候,他會趁繼母不注意時,把那些泡了水的飯挖出來,藏在碗裡,淋點醬油跟豬油吃;有時候隔壁的鄰居、老師也會塞點東西給他吃──人只要餓肚子的時候,什麼都是好吃的,陳宏甚至有去偷挖廚餘桶的經驗。

他的肚子總是餓得難受,一天只吃一餐不算什麼,有幾次他被繼母關在房間裡,兩天才吃一頓飯的經驗也是有過的。肚子餓一開始很痛苦,但只要習慣了,也不算什麼,一切真的只要習慣就好了,在冬眠時他可以忘記飢餓的感覺。冬眠真是個好東西,陳宏很喜歡冬眠。

他也習慣被繼母捏胳膊、打手掌、餓肚子、被罵、被父親漠視、被繼母的哥哥,也就是他的舅舅欺負。雖然每次舅舅對他做完那些可怕的事情後,都會給他錢、給他便當吃,舅舅會抱著他,說他很可愛,所以要給他溫暖,給他很久沒有人給他的溫暖,舅舅會說,那不是欺負,是因為喜歡他,舅舅才會做這樣子的事情。「其實小宏你也很喜歡吧?舅舅知道你喜歡別人對你做這樣的事情……好孩子,腿張開點……」,舅舅總是這樣自問自答……但他根本不喜歡。

他不喜歡舅舅親他,摸他,脫他的衣服,舅舅總是把他弄得很痛很痛……就算有十個雞腿便當可以吃,他還是不會喜歡這樣子的事情……

可是不喜歡又能夠怎麼辦呢?沒有人會聽他的話,問他的意見,認真的把他當作一回事。他逃不了的。逃不了、不喜歡,最後只能習慣。

要習慣這些比想像中容易許多。只要關掉自己的感覺,把自己當作冬眠的蟲一樣,很多事情就可以忍耐得了。陳宏好幾次看見弟弟們因為一點點撞傷、跌倒就哭得唏哩嘩啦,都不太懂他們為什麼要哭成這樣。

明明被繼母打還要更痛呢,明明被舅舅壓著做那些很討厭很不舒服的事情,他都沒哭啊。

他不會哭,也不用哭,不想哭。只要把感覺關起來,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他很想跟的弟弟們說,學學我,你們就不會覺得痛了。也不會覺得生氣、憤怒,不會憎恨……

想到這邊的時候,他的冬眠還是被破壞了,陳宏迷糊的睜開眼,原本被遮蓋掉的感覺都回來了,身上被潑了一桶冷水,他的臉頰在發熱,眼睛也被打到有點睜不開,手腳也好痛……從來沒有被打到這麼痛過,他有些受不住的縮著身體,看著眼前憤怒的父親。

「爸爸……」陳宏呢喃似的喊著,有很多話在這瞬間想要說出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身體到處都好痛,頭也好痛,嘴巴裡好像也破皮了,嘴裡有著濃濃的血味。他看著很久沒有好好跟他說話、關心他的父親,覺得對方變得好像鬼一樣。好像電視裡頭的惡鬼。那是他曾經那麼渴望,能夠愛他的父親。

那張這幾年已經漸漸衰老、長出皺紋的臉上現在滿是慍色,他看著陳宏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個兒子,像是在看一個怪物,「是誰教你這樣的!是誰教你這樣的!」

而一旁繼母、舅舅的聲音也不停的鑽進他的耳朵裡,「都是你的好兒子」、「是你兒子勾引我的!你兒子!」、「都是小宏的錯!都是他的錯!」

我沒有、我沒有……陳宏再度地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爸爸會這麼生氣呢?為什麼要打我呢?明明就是舅舅欺負我,為什麼要說是我的錯呢……他不懂,真的不懂……冬眠好了。

冬眠就好了……在漫長的睡眠裡頭,有媽媽在、有奶奶在、有姐姐在、有爸爸在,大家都對他很好,很溫柔,沒有人會生氣、會互相討厭。冬眠的世界裡,什麼都很好,很溫暖,他可以吃得很飽很飽……然後大家都過得很開心,笑得很溫柔……

 

* * *

 

雷毅誠第一次見到小宏時,有種好像被雷劈到的震撼感。那麼莫名卻永遠無法忘記的感覺。

二十二快二十三歲,自小生活在富裕家庭裡,人生總是一帆風順、未曾吃過苦的他,並不是被呵護到不知世事的青年。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可憐的孩子、有很多受虐兒,也有很多悲慘的家庭,卻從不知道,或者該說,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遇到這樣子的人。原來當他們一家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時,另外一塊地方,居然真的有個少年被這樣對待著。

當他陪著繼母與小妹回去她們的故鄉時,他就已經有預感會遇到些不太妙的事情,但卻未曾想過會看到這些。未曾想過,會看到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一個他從未想過會看見的受虐兒……而這個受虐的少年,還是他繼母的親生兒子。這樣的關係十分微妙,算近,卻又遠,他跟對方素未謀面,甚至連名字也不清楚,個性外表也一點都不知道,卻在那天有了強大的聯繫。

他是知道繼母有個兒子被留在前夫那裡,也曾經聽父親提過幾次,繼母很想要找回那個孩子。但雷毅誠對那個男孩從未上心,畢竟那真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那孩子沒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他是不會想去關心對方的。

對他來說,繼母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媽媽。她帶來的妹妹也是個很可愛、值得疼愛的好妹妹,父親有了繼母也很開心,整個人變得年輕許多,這幾年還變胖了。他們的家庭很和樂,他的生活很順遂,,他的家是一個可以榮登模範家庭的家,根本不需要去多在乎一個遠方的陌生人。

可是,當他看到眼前的陳宏是如此的瘦小可憐,一點也不像個十四歲的少年,他渾身是傷,表情空洞,臉上青青紫紫勉強可以看得出原本應該會很可愛,有些角度很像繼母,這樣的一個孩子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雷毅誠瞬間有種一道雷劈在他的腦袋上的錯覺。

這是什麼呢?為什麼一個男孩會變成這樣?怎麼會有人願意傷害這樣一個弱小的孩童?他不是被他父親照顧著?到底他做了些什麼事情要被揍成這樣?他聽著繼母在哭喊、看著平常總是倔強的妹妹莉莉淚流滿面、看到那個一身是傷的男孩露出微笑喊著媽媽的時候,雷毅誠心中湧起十分複雜的情緒。

而在之後,了解一切詳情後,雷毅誠更只覺得他的靈魂像在被火灼燒一樣,憤怒、痛苦、後悔種種更加複雜的情緒淹滿了他的身體。真的就像被雷打到一般,雷毅誠都不知道他原來會有這樣的感情。

他覺得自己真是個糟糕的大人,是個自私的人,原來在他們一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時,有一個這樣的男孩在遭受著虐待……他覺得憤怒,莫名的憤怒,明明才剛見面,他根本不明白對方的處境,卻只憑著最開始看到的感覺,來判斷一切,甚至無端多了許多的情緒。他覺得痛苦,覺得後悔,後悔為什麼他不早些遇到陳宏,這樣他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覺得,好想抱緊眼前這個滿是傷痕的天使。

是的,在那瞬間,露出微笑喊著媽媽的陳宏在他眼中就跟天使一樣。為什麼滿身傷痕、連頭髮都被剃光的孩子可以笑得這麼溫柔?雷毅誠不明白,卻覺得心臟都痛了起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情緒,心臟都痛了起來,多可笑的一句話,這句話這年頭連連續劇男主角都不屑講了,可當下他真的有那種感覺。

他的弟弟,安鈞常常罵他這個哥哥是個虛假的人:「表面看起來相貌堂堂,一副十大好青年的樣子,實際上你沒血沒淚啦!你那些女朋友都是被你騙了,你除了家裡的人外才沒真心喜歡過誰呢,白癡老哥。」──雷毅誠覺得他說得沒錯,雖然他一直以來都被眾人所讚美,他也總是做出符合眾人期待的樣子,但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根本不如大家所想的那般。他根本沒什麼自我。

 

他只是依循著大家所想要的樣子,做出一個完美的表象,一個完美的雷毅誠來矇騙眾人的目光,因為這樣過日子比較輕鬆。而一直以來看透他的,只有弟弟安鈞而已。

雷毅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從小到大,他真的對家人以外的人沒什麼感情,他有朋友,有女友,但是他從來不會對那些人付出太多的感情與在乎。

他不太會生氣,也不太會感到高興、快樂、憂鬱或寂寞,這些情緒他不是沒有,但不會像大多數的人起伏明顯。他擅長控制自己的脾氣,擅長理智地看待一切。對他來說,花費那麼多精神去在乎有的沒有的,太累人了。

雷毅誠喜歡平穩的日子,喜歡穩定的一切,他明白自己的優勢,知道該怎麼做可以符合眾人的期望,然後過著平順的人生。這樣就好了。他不需要去煩惱太多多餘的、不必要的。他看到弟弟安鈞跟妹妹莉莉兩個人為了小事吵架鬥嘴煩惱、為了女朋友男朋友的事情抓狂傷心難過快樂,覺得他們這樣很累人;他看到父親跟繼母兩人相愛,你儂我儂,甜蜜幸福的樣子,他隱隱約約能懂,能明白他們為何有這般情緒,覺得父親跟繼母那樣很好,卻未曾希望自己有。

他不喜歡像大家那樣。他喜歡冷靜,喜歡安詳,喜歡內心的平穩。他也一直覺得自己會就這樣下去,沒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沒有什麼感情。直到他見到了小宏。

在看到那個瘦小滿身傷的男孩微笑時,過去的他像是被雷劈掉了,雷毅誠頭一次發現自己原來可以這樣,內心如同有火焰在燃燒,原來他可以這樣,這麼這麼的在乎一個人。

小宏,小宏,小宏……一瞬間,真的是在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靈魂上頭已經印上了那個孩子的存在。而且永不抹滅。

像是錯覺,又像是真實一般的,雷毅誠在那時有種錯覺:「將來,我會為了他而活。」

 

* * *

 

雷毅誠是慢慢愛上小宏的,一開始,他只是憐惜這個孩子,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無可抵抗、無法自拔的愛上他。

他看著他明明滿身是傷,卻仍舊堅強活著的姿態,看著他雖然害怕發抖卻為了不讓母親擔憂而勉力露出微笑的臉;他看著他,照顧著他,聽著他喊自己哥哥,看著他終於會發出笑聲,終於敢放聲大哭,在他夜晚驚夢的時候安撫著他,看著他逐漸跟自己親近的模樣,看著他一天天恢復微笑,恢復原本的性格,不再膽小,不再害怕,不再充滿憂傷痛苦……一點一點的,等到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再是最初的自己。

他再也無法維持從前那樣冷靜淡然的性格,無法只把自己當作一個好大哥那樣疼愛弟妹,他內心的感情無法再純粹下去。他發現自己一直低溫的心似乎逐漸被加熱著,被小宏加熱著。

愛情真是不可思議,那東西就這樣悄悄的降臨,並且在你的內心深處扎根,茁壯,蓬勃的成長。當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雷毅誠發現自己被愛潤澤的飽滿,一清醒過來,他才驚覺,原來他已在戀愛。

周旁的人都說他變了,那種改變微小而且輕易就會讓人忽視,但是只要細心一點,還是會被察覺。

父親說他變得愛笑了,繼母說他本來就個性好,但最近溫柔得隨便在路上都會有女生愛上他,弟弟則是不停嫌他笑起來很噁心,「你對小宏笑起來活像個變態啊,大哥!」,妹妹則是常常開玩笑說他對小宏太好了她很吃醋……他的改變有這麼大嗎?雷毅誠自己不太明白,也沒什麼感覺。

他只知道,他恨不得能再多對小宏好一點。他想給他更多更多的愛,更多更多的溫柔,想讓他永遠無憂無慮,想讓他再也不會在深夜時被噩夢驚擾,想讓那些刻印在他心上的痛楚可以再淺一點、再少一點、再淡一點……

而小宏也很依賴他,明明是這樣被大人傷害過的孩子,應該害怕別人碰觸的孩子,卻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著他,叫著他哥哥,碰觸他,擁抱他,聽他的話,那雙乾淨的眼睛裡滿是依戀的望著他。

雷毅誠每次看著小宏,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找到生命最終的歸宿。他不只一次想過,或許,他從前活成那樣,就是為了等待小宏的到來。

或許,從前的他是在冬眠,真正的他在土裡深深的睡著,等著小宏這道春雷驚響,喚起他真正的自我。

 

他多喜歡小宏叫他哥哥的聲音,軟軟低低的少年聲調,還有對方有些冰涼但舒服的體溫。他還記得第一次陪對方睡覺時,那小小的身體明明還顫抖著,卻仍努力伸出手抱住他。

「謝謝哥哥陪我……」小宏這樣說,他那麼信賴著他,相信這個陪在他身邊的人會給他一個安穩的睡眠,不會傷害他,光是意識到這點,就足以讓雷毅誠欣喜若狂。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他看著熟睡過去的少年,整顆心像是冬雪被融化一般。

他去當兵時最期望的事情就是放假可以看見小宏,出社會工作後再疲累也沒有關係,只要想到回家就可以看見對方,怎樣的疲憊與壓力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每個日子,他們日夜相伴,無話不談,雷毅誠竭盡所能的寵著小宏。如果他有能力,他相信自己會給對方這世界上最多的幸福。

雷毅誠也曾以為他就會這樣單純的愛著對方下去,但是他畢竟不是聖人。在愛上一個人之後,是個普通人都會希望能夠得到回饋,更何況他是那樣愛著小宏。很少有人真的可以愛得不求回報,曾經雷毅誠也以為自己可以是這樣,但他終究無法。

日子一天一天下去,在兵役快結束時,雷毅誠發現自己越發的渴望對方。

那是一種無法忽視的渴望,除了跟小宏相處外,他還希望能吻他,觸摸他,跟他更進一步,他不只是心靈上受到對方的吸引,連身體也是,在發現這點時,雷毅誠鄙視起自己,他沒想到自己終究也是一個汙濁的人。他這樣跟那個侵犯小宏的人渣有什麼兩樣?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下去,小宏受過怎樣的傷害,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孩子甚至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接受別人,而且他這個最疼愛他的哥哥怎麼可以用這樣的眼光看待他?

雷毅誠又矛盾又痛苦,理智上他告訴自己,該快點放棄這樣的情感,他只能當對方的好哥哥、好家人,他不可以這樣下去……但情感上他卻無法掙脫這一切。

他想,我該離開的。或許該趁當兵完後找工作離開家裡,冷靜一陣子。小宏也要上高中了,他會有新的生活、認識新的朋友,不會像這兩年待在家裡時會天天膩在你身邊……他有可能會認識一個可愛的女生,然後喜歡上她,雷毅誠,你該放開手,他已經可以自己堅強的站起來,不畏懼別人的目光,活得像自己……

雷毅誠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到夜夜失眠,黑眼圈都跑了出來,最後的結論卻是:我無法放手。

是啊,他沒辦法離開。到最後得到這樣的結論時,他只能苦笑。他無法想像生活中沒有小宏的存在。他寧願看著小宏過著新生活、交新朋友、交女朋友,也無法忍受每天都看不到他的日子。光是當兵這十一個月就已經令他寂寞到快瘋了,如果之後要他搬離家裡,讓他跟小宏越行越遠……這樣的日子他根本無法想像。

而他的痛苦與內心的糾結,也反應到他現實的舉動上。他開始不自覺迴避著小宏,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跟對方相處。他不斷跟自己說,要正常一點,不可以讓本來就敏感易受傷的小宏察覺到,但卻還是做不到這些。

他的逃避很快的就被小宏發現,他的膽小與怯懦,還有不應該有的感情與貪求,全都在對方面前無所遁形,被看得一清二楚。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他憐愛的少年,卻接受了他。

小宏沒有對他說喜歡,或對他說過愛這個字眼,他回應雷毅誠的感情,是一個印在他頰上的吻。交往一年多來,不管雷毅誠說過多少次愛多少次喜歡,對方永遠只是用微笑來答覆。

等雷毅誠回過頭想起,才發現那孩子是用著自己的方式在愛著他。

 

他們的交往是秘密的一件事情,雷毅誠原本想要公開,隱瞞不是件好事,而且他跟小宏相戀,他覺得並沒有任何錯誤跟不對的地方。他相信父親不是迂腐的人,繼母應該也能接受,加上他們平常相處就十分親密,小宏也依賴他,只要慢慢的讓家人接受,想必一切都會順利。

而且他更相信,世界上只有他可以帶給小宏幸福──當然這樣的想法太自大了,但他寧願這樣想,想全世界除了繼母外,沒有人比他更愛小宏。

當感情得到回應時,雷毅誠真的很開心,小宏卻懇求他不要說出來,「再過一陣子好嗎?我想等……一切都比較穩定的時候再說。」

是要等什麼穩定呢?雷毅誠不太明白,小宏卻又不願再多說。不過他想到小宏的個性本就敏感,容易感到不安,不快樂的童年造成他容易產生退卻與害怕,想他或許是怕父母否定吧。但被否定又如何?他在經濟上已經獨立,如果父母要反對的話,他可以帶著小宏逃到天涯海角。誰也無法阻止他們。

不過他從不會拒絕他。他抱著少年,幾乎是顫抖吻著他的頭髮,答應他要隱瞞,之後再說吧……沒關係的,小宏想要怎樣就怎樣,而且他也可以慢慢準備,讓父母認同他們,他這樣想著。

這期間他跟小宏都隱瞞得很好,甚至繼母還以為他是在外頭交了女朋友,幾次開玩笑要他帶人回家。唯一一個意外,是弟弟安鈞發現了這件事情。可安鈞支持他們。

他們就這樣秘密的交往了一年多。感情可以得到回應,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情,確定跟對方相戀後,雷毅誠幾乎是浸泡在喜悅之中,反而忽略掉許多事情。

等到他出差兩個多月後回來,發現父母要將小宏送到國外讀書時,雷毅誠這才驚覺不對。

他逼問著小宏,為什麼要答應這件事情?那個孩子卻只是苦澀的笑著:「哥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他還是不懂,明明他們就相愛著,為什麼要分別?小宏怎麼可能一個人隻身到國外去,那些地方陌生又充滿意外,這孩子這麼膽小,怎麼可以放他自己去?

小宏那邊問不出結果,他憤怒的去追問著父母,卻得到繼母哭泣的回應。「毅誠,別這樣,我們都是為你們好……你、你跟小宏這樣下去不行……」

父親則是皺眉抽菸,什麼都不說。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父母早就發現了,而且也早早計畫好要分開他們。怪不得之前要他去相親……

為什麼要逼他們分手?他們是做錯什麼?雷毅誠實在不懂。他盡了努力,說服著父母,告訴他們,他們相愛,同性戀並不是罪,也沒有問題,而且他需要小宏,小宏也需要他,到底他們是在不能接受什麼?父親的工作上,不是也有幾個同志的下屬嗎?母親不是在社區參加志工活動時也有認識同性戀家庭嗎?你們可以對外人寬容,為什麼卻無法寬容自己的孩子?

而讓他最傷心的是,小宏早就知道這些,卻什麼也不說,任著父母做決定。

 

「別這樣,毅誠,你們分開才是對的。」繼母這樣說,她的神情充滿愧疚,「媽媽不能讓你們這樣耽誤人生。你不是同性戀,對不對?你明明之前也有女朋友的,那些女孩都很好啊,比小宏好。你爸爸對你的期望這麼大,你們不要這樣……小宏那孩子、那孩子不適合你,你不要被他絆住腳步了,你會喜歡他都是因為一直照顧他,跟他太親近了……」

繼母的話他不懂。他不懂繼母眼中的愧疚,不懂她的話,什麼叫做耽誤人生呢?為什麼講得好像小宏配不上他一樣?他可是妳深愛又疼惜的兒子。是被妳遺忘多年,好不容易找回的寶貝……為什麼要將他說成這樣呢?

「毅誠,小宏那孩子不適合你。你別把錯覺當作戀愛了。」父親在一旁沉默許久,最終這樣說。他抽掉幾乎半包菸。這幾年雷毅誠已經很少看他這樣抽了,早些年他工作忙碌時還會這樣,但現在因為繼母在身邊陪伴的關係,已經幾乎不會抽了,他抽這麼多,是因為他跟小宏相愛的關係嗎?是他們害他煩惱了。

父親的話他也還是不懂。為什麼適合與不適合都是你們在說?你們也不是我們……別把話說得那麼滿,看看我們的心情啊!

雷毅誠覺得腦袋一片混亂,他平常自持的冷靜那些都消失了,只剩下滿腹的失望與難過。他想跟父母溝通,但他們的眼中滿是自己的堅持。他跟父母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完全無法溝通。

 

他真的不懂,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他本來以為開明的父母親卻不是這樣,他本來以為一切都會順利的,最終的結果卻是如此不堪。到最後他對父母堅持的態度感到絕望。父母看他不再回話,還以為他答應了,只是安慰著他,叫他放輕鬆看待,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大家以後都會跟從前一樣的。

跟從前一樣?雷毅誠感到可笑,他突然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小宏時……那時候那些對待小宏如此殘酷的大人們,不是也是這樣嗎?他們總以為只要把事情藏在水面之下,就誰也不知道,就可以隱瞞一切。

但殊不知,水是透明的……誰也看得見。難道人都這麼喜歡自我安慰?喜歡掩耳盜鈴?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清楚不過,但大家都習慣把眼睛遮住,耳朵摀住,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他對此感到可悲。父親跟母親原本是他如此景仰的人,這時他才有種破滅的感覺──但這是父母的不對嗎?卻也不是,他還不至於如此愚蠢,全都將事情怪到對方身上。因為有時候人就是會這樣,有些觀念死死的,轉不過來。而天下父母心……他知道父母是為了他們好,但那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到了小宏的房間,那孩子只是臉色平靜地看著他,端正地坐在床邊,雙手有些緊張似的握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像在等待審判一樣。

 

他聲音微小的喊了一聲:「哥哥。」然後就再也不說話,那大大的眼睛低垂著,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這些年雖然有替他好好調養,但是小時候長期營養不良的結果,就是造成他現在仍舊長不出什麼肉來,他看起來如此的弱小,如此的讓人憐惜……

那瞬間,雷毅誠覺得很不捨。他在那時就原諒這孩子為什麼會答應出國一事了。他覺得剛剛逼問小宏的自己真是不夠冷靜。這孩子的個性他還不懂嗎?五年來的相處,他早就該知道對方的性格……他一定又什麼都想要扛在自己肩膀上,覺得是自己的錯……

在這一年多來,其實雷毅誠也有很多時候懷疑,小宏到底是不是愛著自己?他們除了接吻、擁抱,偶爾還有撫摸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關係,一方面是他覺得對方太小、又有那樣的過去而不想要太輕率地就走到那步,一方面是雷毅誠害怕對方只是因為習慣自己的存在而把那種需求當作是愛。

但這一年下來,他懂得,懂得小宏也跟他一樣。那孩子是愛著他的,雷毅誠怎麼會不清楚?

而從對方答應出國這件事,他更加明白了。其實只要仔細的一想,懂得小宏個性的他,還不懂嗎?

 

「小宏,跟哥哥走吧?」雷毅誠蹲到小宏面前,捧起他的臉,細細看著他。他想,我要看清楚,看清楚他臉上表露出什麼。「你根本不想去國外的,對不對?你一定都沒有跟爸爸媽媽說清楚,說你喜歡哥哥,很喜歡,對不對?」

少年雖然隱忍著,可是眼角已經洩漏了他的秘密,紅紅的。分明是這些年來都沒有看過他哭的孩子,但此刻的表情卻像要哭出來一樣。

「你不要隨便聽媽媽跟爸爸的話,不要去相信他們講的。哥哥真的就喜歡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不要因為別人的話,就決定我們的感情要結束了,這樣不對。你知道這樣我會很傷心嗎?」雷毅誠吻著他,用盡一切的力量傾吐著。「你不要只想著大家開心。你這些年來都是這樣,明明大家最希望的就是你每天都開心快樂,哥哥也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但你最後還是只想著大家……小宏,跟哥哥說,你想跟哥哥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對吧?」

小宏沒有說話,只是拳頭握得更緊,嘴唇咬得緊緊的,他沒有哭,卻也沒有露出欣喜,聽到雷毅誠說傷心時,滿臉的愧疚,他搖搖頭,又搖搖頭。

 

雷毅誠卻不准他搖頭,他捧著他的腦袋,一遍又一遍的吻著,吻著這個傻瓜,「相信哥哥一點,好不好?小宏,跟哥哥走吧……我們離開這裡,爸爸媽媽都不能阻止我們,哥哥可以養你。我們去海邊吧?一直都說想去的,對不對?但是這些年來都找不到時間去,但現在可以去了……哥哥帶你去海邊住,找個最美的地方住下,只要一打開窗戶,就可以聞到海風的味道,你喜歡吃魚,哥哥天天都去買最新鮮的魚給你吃,海邊的夕陽很美,你不是很想看的嗎?」

「不行……」小宏哭了出來:「不行,哥哥,爸爸媽媽會難過……」

「誰管他們,笨小宏……你寧願要他們?不要哥哥?」雷毅誠知道自己這樣很卑鄙,要這個孩子做出選擇,他太過殘酷也太過不該,但是他得逼他選擇,「你難道就要哥哥難過?然後真的看我們分開?」

少年又不回答了,五年來沒看他哭過,但如今他眼淚卻不停掉落著,他用力地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

「那你想看哥哥跟別人結婚嗎?跟另外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你想看到我有新娘嗎?小宏?」雷毅誠呢喃的在他耳邊說道,他吻著少年的淚,覺得好鹹,這是忍耐多久的淚水?這兩個月他沒陪在他身邊,而父母又早就知道他們的事情,所以他是不是這些天都在忍耐,都在痛苦中度過,都在想著他們要分別的事情……雷毅誠不敢想像,這心思脆弱的孩子是怎麼度過這些天的……他的爸媽到底在想什麼呢?明明這麼疼愛這孩子,卻在這時候忘了這些。

「你真的這麼想看嗎?那哥哥就娶一個新娘給你看,每天在你面前親她……你真的想嗎?想看這些?哥哥再也不會抱住你,說愛你,吻你,小宏……小宏……」

雷毅誠說要跟別人結婚的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少年用力搖頭到雷毅誠都覺得腦袋瓜疼的地步,他哽咽地喊出聲,用力抱緊著他,「不要、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麼?不可以什麼?」雷毅誠卻知道,這還不夠,這個只會在乎別人,不懂得多為自己想的孩子,這樣還不夠逼他,他總是不跟別人說出心底的話,總是只會在乎他人……夠了,真的夠了。

「不行……哥哥……不行……」他哭得那麼傷心,雷毅誠看了十分不捨,但是這樣真的還不夠。

「小宏,到底什麼不行?」捧住那張哭到眼淚鼻涕都掉下來的臉,雷毅誠覺得還是很可愛,難得看到他情緒起伏如此之大,他又是憐愛,又是疼惜,縱使這樣的情況是他造成的,他卻不後悔。

「你不說,哥哥不會知道的。你不說的話,我們就要永遠分開了。小宏、小宏……哥哥求你,跟哥哥說吧……跟哥哥走好不好?我們一起走……一起走……小宏,哥哥這麼愛你……」雷毅誠望著他,用盡所有的力氣,用他的眼神,用他的表情告訴著他。

少年仍舊又是哭,又是搖頭,但他最後抱緊了雷毅誠。

「哥哥、哥哥……哥哥……」他抱得很緊,很緊,他用著濕潤的唇吻了吻雷毅誠的臉頰,「哥哥……不要結婚,不要跟別人在一起……求求你……」

雷毅誠明白了他的答案,他歡欣地笑了:「傻瓜……」

 

* * *

 

陳宏在漫長冬眠醒來時,沒有想到可以見到母親。

他以為自己在作夢,真這樣以為。畢竟只有在夢中這樣美好的地方,他才可以見到想念的母親。而且今天的母親格外的真實。難道這是老天爺給他的獎勵嗎?畢竟他都這麼痛這麼痛了……爸爸打人好可怕,而且被爸爸打完後,被送到醫院來,每個人都在說他好可憐,身邊來來去去的都是些陌生人,這點讓他很不安。陳宏不斷的忍耐,卻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辦法忍住痛苦,忍住害怕,而且身體這些天只要動一動就好痛。他這樣努力忍耐,所以上天終於想到給他一點獎勵?或者是說他終於不行了,要死掉了嗎?

他曾經看書中說,一個人要死掉前,會看到自己最想看的東西。

不過夢中的媽媽怎麼跟以前不太一樣呢?他有些疑惑,媽媽的髮型變了,看起來也有點不一樣,好像老了一點點……衣服也是,穿得好時髦,比繼母還漂亮……可是這樣的媽媽還是一樣溫柔,她看著自己的目光好溫柔,但為什麼媽媽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呢?

陳宏不懂,不過他還是很開心,雖然身體全身上下都很痛,臉也是,可是他還是好想笑,好想要摸摸媽媽。

他想要伸出手先摸媽媽,可出乎他意料的,媽媽卻先衝過來摸他。那真實的體溫,身上的香味,還有聲音都讓陳宏感到意外。

這不是夢嗎?他疑惑卻又開心,他遲疑的摸著媽媽的頭髮,好真實的觸感,媽媽的頭髮好軟,「媽媽……」

是真的媽媽、是真的,所以他不是在作夢囉?媽媽真的來找他了,陳宏感到開心的不得了,就算身體再痛,也無所謂了,因為媽媽在,媽媽在……

這樣,是不是代表,他再也不用忍受痛苦了呢?不用冬眠了呢?

看著哭個沒完的母親,陳宏覺得好安心。原來有媽媽在旁邊的感覺,這麼好,這麼好。媽媽不停的喊著他,小宏,小宏,小宏。

他也忍不住回喊著:「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我真的好想你。

 

* * *

 

接下來的日子讓陳宏覺得不安又幸福。他被母親帶走,到了另外一個家。那個家再也沒有會打他、諷刺他、不給他飯吃的繼母,沒有漠視他的父親,沒有會侵犯他的舅舅;他不會一天到晚餓肚子,時時害怕自己又犯錯會被罵、會被打,他有新衣服可以穿了,也有溫暖的被窩可以睡,所有人都寵愛著他。像是想要盡全力彌補他一樣,媽媽天天繞著他打轉,深怕他餓了冷了渴了熱著了。

新的家又大又漂亮,一開始雖然對新家中新的家人有些恐懼,但是對方的態度、傳達給他的溫暖,卻是那麼的切實。母親跟姐姐疼愛他,雷叔叔寵他,二哥安鈞對他很好,他最喜歡的大哥雷毅誠也十分的愛護他……

太幸福了,一切幸福到令陳宏感到害怕。他總有種自己還在深沉冬眠,還在冬眠中做著美夢的錯覺。明明是真實的,但他反而活得更加膽戰心驚。

可是他又不敢表現出來,他知道媽媽一直都覺得對不起他,縱使他一點也不恨她拋下自己,但媽媽卻還是一直活在深深的愧疚當中。

每天,媽媽都會抱著他,想到就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手,用著嘆息的語氣說著:「怎麼還不多長點肉呢……小宏、小宏……」、「小宏,媽媽真是對不起你……」,她更是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到他面前,只希望他能夠更加享受、更加快樂一點。

看著那樣的媽媽,他也十分的不捨。他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他明明有許多的話想說出來,卻到最後都說不出口、要不就是表達不好。他很想吻著母親的臉,跟她說別再愧疚,很想抱抱姐姐,要她不要想這麼多。很想跟疼他、寵他的雷家人說,他真的不需要這麼多東西,大家這麼關心他,就很足夠了。

這些想說的話,每每到了嘴邊就是結結巴巴,陳宏常常深感挫折,他自己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口拙,很多次還因為這樣惹繼母生氣……明明他的智力沒有問題,就是不擅長說話,這方面笨拙的可以,但可以拙到這樣,還是很無奈。

語言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很多時候想要表達的,如果不是語言,就覺得無法真切地傳達出去。

幸好的是,大家很有耐心,每當他想說些什麼,焦急的無法好好表達時,媽媽、姐姐、哥哥們、雷叔叔都會有耐心的聽他說。他真喜歡大家。他真希望,這場有著美夢的冬眠,永遠都不會醒來。

 

而他最喜歡的,除了媽媽跟姐姐外,就是雷毅誠了。當然雷叔叔、二哥、家裡的傭人、家裡的狗狗他都很喜歡,可是他就是格外的不同。

陳宏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應該無法跟別人在一起、交往了,在被舅舅侵犯後,他內心一直有個破洞,那個破洞小小的,但很深很深,往裡頭看去,什麼都沒有,空空的。陳宏隱隱知道自己的內心有些問題,但他並不想要去面對。就這樣讓那個洞在那邊就好了。

可是雷毅誠卻填補了那個破洞。

對方像是顆小小的種子,不經意間滾進那個黑黑的洞裡,然後用著屬於他的獨特力量,一點一點地發芽、生根、成長。

家人們都對他很好,都很疼愛他,但雷毅誠卻不太一樣,他一樣疼愛他、保護他、對他好,卻又在那些舉動間,多了些什麼,那是種曖昧又說不清的東西,是愛情,卻又比愛情複雜一點點,比愛情純粹一點點,那樣曖昧不清的感情,讓陳宏感到幸福。

幸福到害怕起來……為什麼可以這麼可怕呢?關於活得幸福這件事情。關於喜歡上一個人這件事情。

陳宏也害怕著自己的情感不受控制,他知道,有些界線是不可以跨過的,如果跨過去了,現在維持的幸福就會被破壞……他怎麼可以讓這個美好的家被他破壞掉?

但最終還是被破壞了。看著眼前哭泣著的母親,陳宏覺得好像在耳邊,聽到轟轟的雷聲一樣。陣陣的雷聲,喚醒著他。

喚醒他,你該醒了!該從這個幸福到可怕的夢境中醒了。而且這個夢還是你親手破壞的,陳宏,你真愚蠢。為什麼學不乖呢?為什麼沒有辦法忍耐呢?

「小宏,你真的跟毅誠在一起了嗎?」媽媽哭著這樣問他,他沒有辦法說謊,他覺得全身僵硬,就好像從前要被繼母打罵時會出現的那種僵硬感,他的四肢無力又冰冷,媽媽的淚水好像會燙傷他,媽媽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如刀割。

「你怎麼可以這樣呢?小宏,那是你雷叔叔重要的兒子啊!你們怎麼會這麼荒唐?」陳宏知道母親的話不是故意的,但聽到這句話時,他還是有種心都碎了的錯覺。他想問母親,那我呢?不是也是妳重要的孩子嗎?但他無法說出口。因為他知道,母親是為了他好。

他想跟媽媽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明知道不應該的、不可以的……但還是做了……

陳宏知道,他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卻不能跟雷毅誠在一起。因為那是不對的。因為雷叔叔給了他跟媽媽、姐姐一個新的家,一個幸福的家,所以他們不能這樣破壞這個美好又幸福的家庭。

他跟雷毅誠的相戀是不對的。是罪惡的。看著一旁雷叔叔凝重的表情,陳宏很想躲起來,深深地把自己埋到土裡,把眼睛耳朵的感覺都蓋住就好了,這樣心就不會這麼痛了。他很久沒有「冬眠」了,此刻卻想得不得了,卻不能這樣做。

 

而後在母親的淚顏下,他答應出國讀書。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把他送出國好像就能解決一切,但為了讓母親放心、對雷叔叔的愧疚,讓他答應了一切。他想,所有的錯都歸在他身上就好了,因為真的都是他的錯。

所以,請你們原諒我們好不好呢?好不好呢?我願意承擔所有的錯,我願意消失離開這裡……所以媽媽不要再哭了,雷叔叔你的表情不要這樣……對不起。

對不起,我會消失的……對不起,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來的。這麼幸福的地方,果然是不屬於我的,是吧?

 

* * *

 

想著是這樣想,但之後的事情卻出乎陳宏的意料之外。

雷毅誠回到家後,無法接受父母的安排,帶著他私奔逃離。陳宏原本不想答應,但是最後卻發現自己無法拒絕雷毅誠。

他不想要惹雷叔叔跟母親傷心難過,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破壞這個家庭下去,但一聽到雷毅誠說的那些,什麼堅持他都無法再堅守了。

離開雷毅誠他可以忍受,斬斷自己的感情他也可以,一切他都以為,只要像從前那樣冬眠就好了。深深的冬眠著,忽視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把自己的情感都冰凍起來……但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他的人生已經經歷過太多的忍耐與退讓,到現在,他終於忍不了了。

在深夜裡跟著對方搭上火車時,陳宏一路上都在想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些對不起就像不斷響起來的雷聲一樣,轟隆轟隆在他的耳畔震著……他的內心快被龐大的不安與歉疚佔滿,但是每當感到淚水快滾落時,手上傳來雷毅誠的溫度,卻又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如果雷要打下來,就打吧……冬眠到了盡頭,總是該醒的。

陳宏也知道這樣的私奔很蠢,雷毅誠也明白,他們兩個把自己搞得好像連續劇、瓊瑤小說中的男女主角一樣,他們都懂這樣很荒唐,明明事情沒有必要做成這樣,但他們真的不後悔。

他們關掉手機,買了離所住城市最遠的車票,找了一個靠海的地方,只帶著少少的行李,就這樣往著不知面貌的天涯海角前進。

他們總共私奔了八天──那是幸福到讓陳宏覺得好像當下死去也沒有關係的八天。雷毅誠帶著他去看海,帶著他去爬山,帶著他去吃美食,看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他們不是沒有這樣的相處過,以前他們也常常出去玩,不過卻是頭一次這樣肆無忌憚。

他們在大庭廣眾下牽手,擁抱,不在乎別人的目光,雷毅誠想到會吻他幾下,陳宏也難得地會主動回應。

他們該想著未來,雷毅誠也的確想著,他在旅途中跟陳宏說著他們未來的藍圖,他說著他會養他,他會帶給他幸福,他說著一句又一句,說著將來無限美好,而陳宏願意相信,他微笑著,聽進一句又一句。

他們在私奔的第一天,就在那個聽得到海浪聲,有些破舊的小旅館內,結合在一起。

陳宏知道,雷毅誠一直尊重、愛惜著他,他知道雷毅誠怕他還有著過去的陰霾,所以不肯走到最後一步。但真的無所謂了……那些可怕的過去都過了,痛苦什麼的都過去了,在那時他只想要讓對方擁抱住他。

如果能在最後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也好。

是啊,如果能在最後留下這些美麗的回憶,就好了──在火車站的月台上,陳宏看著眼前朝他們跑來的媽媽、雷叔叔、姐姐、二哥,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的耳邊還是雷聲不斷。這八天來,始終沒停過。

「小宏,別怕。」雷毅誠抱緊著他,握緊著他的手,他吻著他的頭髮,一邊說著要他別怕,卻在顫抖。「別怕……」

我不怕啊,哥哥。我沒有害怕的……因為,藏伏土中冬眠的動物終究是要醒來的。

不管醒來後要面對的世界有多麼的殘酷……我們終是要面對的。

「哥哥,這八天我很幸福……」陳宏低聲地說著,他緊靠在雷毅誠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渴望他的心跳聲能蓋過雷聲,但沒有辦法,雷聲依舊轟隆,轟隆,轟隆……

 

「笨小宏──」莉莉姐姐哭著抱住了他。

「雷毅誠你這智障!」二哥一拳打向了大哥。「你是哪來的青少年做出私奔這種丟臉的舉動啊!」

「你們這兩個孩子……」是媽媽。「讓人擔心死了!」

「毅誠跟小宏你們啊……」走在最後的是爸爸。

陳宏不解地看著在他們身旁,又哭又笑的家人們──那一瞬間,他好像聽到,春天來了的聲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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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利藍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