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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的哥哥在一天清晨,被闖進屋子的獅子吃掉了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人。

 

他雪白的胸膛上破了一個大洞,心從中消失了。

 

獅子有著金色的毛皮,十分美麗,牠柔軟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那樣美麗的獅子卻沒有雙目。本該有眼睛在的地方是兩塊黑洞,黑洞中像藏著許多,又像什麼都沒有。可能裡頭滿是傷悲與痛苦,也可能就只是兩黑洞。那空洞的雙目震懾住哈特,令他動彈不得。

 

沒有雙目的獅子哭著吼著將哈特撲倒在地,用著牠的利爪挖去哈特的心,牠吞下那顆鮮活跳動的心臟,怒吼遁逃至原野。

 

據看見獅子的人們說,牠金色的毛皮上都是血,而那兩塊黑洞流出了淚。

 

人們說那獅子是惡魔。

 

傳聞原野上有一個惡魔,他時而化人時而變成動物,任誰靠近他都會被他奪走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人。而這次惡魔來奪走哈特的心了。

 

本該傷悲的母親抱著沒有心的哈特,她如少女一般的容顏上是歡欣的微笑。「真是太好了,哈特。」母親溫柔摸著哈特冰涼的臉龐,哈特英俊的臉上不帶一絲血色,他蒼白如河流裡頭被沖刷的白色石子。「你回歸正途了,哈特。」

 

哈特的胸口有一個大洞,裡頭沒有心,凱恩與哈特的母親將洞裡塞了許多鵪鶉蛋,假裝那是哈特的心,每個早晨她將鵪鶉蛋塞進裡頭,晚餐的時候將蛋掏出來煮給哈特吃。「這樣你的靈魂才會留下。」母親說,一口一口將蛋餵至哈特的嘴裡。

 

沒有心的哈特沒有了愛人的能力,他遺忘一切,只記得如何活著。

 

清晨哈特起床,吃著母親準備的麵包與牛奶,在麵包上抹著前年的醃漬橄欖,配著早晨母親現擠的新鮮牛奶,接著工作,他像從前一樣教書,卻再也不會笑。學生默默接受著沒有心的教師教導,哈特唸著課本上的文字,只是唸著,學生也跟著唸著。

 

他們說,一加一等於二。神說男人應該愛女人。惡魔該遭到放逐。世界的規則不容打破。書上寫的一切都是最真實的,也是秩序的一切。哈特唸著書上的字。學生跟著哈特唸著。誰也不會懷疑真實是什麼。因為書上就是真實。因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實。

 

哈特記得如何教書,但只是教書。哈特失去了心後再也不會笑,因為心被鵪鶉蛋取代的人不知道笑是什麼。哈特也不會歌唱了。因為失去心之後不明白快樂或是傷悲,更沒有喜好。所以他再也不像從前一般愛歌唱。

 

凱恩以往最愛哈特的歌聲,許多人曾經那樣讚揚哈特──他的歌聲是神的恩賜──哈特一唱小鳥都會停下飛翔,稻子會隨著起舞,村外的橄欖樹會結許多果實,憂愁的人會因而忘記傷悲。哈特是神寵愛的孩子。但哈特再也不會唱歌了。因為哈特的心被惡魔化作的獅子吃掉了。

 

村外的那棵橄欖樹這一年沒有結果。

 

但母親說那不是因為哈特不唱歌的緣故。

 

「是因為哈特與惡魔親吻的關係。」母親微笑說著,語氣冰涼的令凱恩發抖。她優雅地將鵪鶉蛋一顆又一顆塞進哈特的胸中。

 

「他跟那個惡魔在橄欖樹下親吻,被蝴蝶看到了,被橄欖樹看到了,那是錯誤的,所以橄欖樹不結果,因為神說那是不對的。所以獅子才來吃掉他的心。你懂嗎?凱恩。這是不對的。」

 

凱恩不明白,他不懂母親的話。

 

哈特親吻的對象並不是惡魔,而是一個普通的獵人。一個有著金色頭髮,藍色眼睛,像隻金色獅子的好獵人。他高大,英俊,善良,溫柔,常常送獵物給凱恩一家,他是個好人。他常幫兩條街外的老奶奶修繕圍牆,打死每一隻靠近村莊的狼,他愛笑,而且待人和善。他跟哈特一樣愛歌唱。他的歌聲渾厚,跟哈特一起歌唱時好像時間會因此而停止流動。

 

那是個好獵人,他常常帶給凱恩糖果,常悄悄送上一束原野上的花朵給哈特。

 

但母親說不是。不是。那是惡魔啊,我的孩子。

 

「他誘騙了我最親愛的哈特。他帶著他在橄欖樹下親吻,那是不對的,你懂不懂?可憐的小凱恩。你什麼都不明白。他們是錯的。那個傢伙是化作獵人的惡魔。」母親的語調輕柔又哀傷,她看著凱恩的雙眸是那麼的憂愁。「惡魔最擅長奪走人的心,他欺騙了哈特,如今連你都被騙了。可憐的孩子。」

 

「幸好的是惡魔被獵殺了。而我的哈特活了下來。雖然他失去了心,但起碼他走回正途。」母親摸著哈特冰涼的臉龐,哈特沒有表情,他不會笑,不會感動,不明白情感。母親對著哈特說,「你要感謝我,孩子。」

 

「謝謝您。母親。」哈特說,他說著,吃下一口又一口的鵪鶉蛋。

 

凱恩仍舊不懂,他每天幫著母親尋找鵪鶉蛋,好塞進哈特的胸裡當他的心。他走在原野中,邁入草叢裡,他問著每一隻蝴蝶,或是蟋蟀,或是細嘴織布鳥,或是綠青蛙,或是野兔,或是狐狸,或是紅色的蛇。他問,獵人是惡魔嗎?吃去我哥哥心的獅子去了哪裡?獵人又去了哪裡?沒有心的哈特要這樣活下去嗎?

 

蝴蝶只是笑著,不願回答凱恩。蟋蟀歌唱著,嘲笑人類在自尋苦惱。細嘴織布鳥說,你們再這樣奪走鵪鶉的孩子,終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綠青蛙嘆口氣,說你去問野兔吧。野兔說,別問我,去問狐狸吧。狐狸說,給我幾顆鵪鶉蛋,我就跟你講,凱恩將鵪鶉蛋給了狐狸,卻只得到一聲譏笑。

 

最後是紅色的蛇可憐凱恩,牠說,去問橄欖樹吧,它看見了一切。

 

凱恩去求了橄欖樹,沒有結果的橄欖樹正在悲傷,他看見凱恩,問著,哈特呢?那可憐的孩子,我懷念他的歌聲。

 

「哈特沒有心了,他的心被獅子吃去,所以他不會唱歌了。」

 

「不是獅子吃掉他的心的。」橄欖樹說,「他再也不唱了嗎?」

 

「母親說他不需要再唱了。」凱恩問著,「那是誰拿走了哈特的心?」

 

「是誰呢?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是大家裝作不知道。因為裝作不知道,總是件比較容易的事情。就像兔子知道狐狸會吃他。就像你知道狐狸會騙你。」橄欖樹喃喃自語,他抖動著樹枝,「像你明白蝴蝶只願飛而不願密告,蟋蟀熱愛嘲笑是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細嘴織布鳥給了警告。然後紅色的蛇是智者。而我,我只是棵橄欖樹。我想念哈特的歌聲。可哈特再也不會歌唱了,因為能令他快樂歌唱的獵人正躺在我腳邊的泥土中。」

 

「挖挖我腳邊的土吧,可憐的孩子。」橄欖樹再也不說話了,凱恩問了又問,他只是安靜的隨風搖擺。

 

凱恩挖起了泥土,卻什麼也沒有,只挖到一對眼睛,藍色的眼睛,像是鵪鶉蛋一般的大小。

 

紅色的蛇又經過,牠說,將眼睛帶回去吧,連鵪鶉蛋一起。一旁的細嘴織布鳥笑了起來。狐狸躲在草叢中說,「是啊,帶回去吧。」

 

凱恩將眼睛混著鵪鶉蛋帶回家,母親接了過去,她沒有仔細瞧那些蛋一眼,她正想著或許該替哈特找個新娘。美麗的,溫柔的,不在乎哈特有沒有心的新娘。她將眼睛與蛋放進哈特的胸中。

 

那一瞬間,哈特活了起來。

 

他蒼白冰涼的肌膚變得一如往常柔軟帶著血色,他動著僵硬的脖子,說,啊啊,我該走了。

 

他變成從前的哈特,凱恩一看就明白了。

 

哈特與凱恩的母親倉皇的驚叫著,不,不,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原野上。哈特說,他走著,一步又一步,從僵硬變成柔軟,他輕輕摸了摸凱恩的臉頰,「我要將眼睛帶去給獅子。」

 

「不,不可以。」母親尖叫著,她一貫的優雅像是被丟到地上賤踏,她想要抓住哈特,卻被紅色的蛇絆住腳,蝴蝶飛撲到她的臉上,令她看不清楚,一旁的蟋蟀正合聲大笑,而狐狸正虎視眈眈著她手上剩著的鵪鶉蛋,綠青蛙跟兔子只是看著,只是看著,院子的另一端,許多鵪鶉鳥正哭著,啊啊我可憐的蛋。

 

我可憐的蛋。

 

「我可憐的哈特,不,不行,你不能去──」凱恩與哈特的母親雙手是那樣溫柔又柔弱,她想要抓住哈特,但蝴蝶不讓她去,紅色的蛇也是,狐狸撲到她的身上,吃掉了她手上的蛋。

 

哈特對凱恩說,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凱恩問。

 

「去我該去的地方。」哈特說。他們的母親仍在哭喊著。

 

不,不,我可憐的孩子。別讓惡魔帶走你。留下。留下。留下。

 

凱恩看見院子外出現了獅子。

 

沒有雙目的獅子,而哈特騎上了獅子的背,他抱緊著獅子,在陽光下他跟獅子像在發亮。哈特溫柔的摸著獅子的鬃毛,他挖著自己的胸口,掏出了那一雙眼睛,凱恩看見哈特把眼睛還給了獅子。

 

而獅子從嘴裡吐出了哈特的心。

 

然後他們就這樣奔向原野。

 

那一年橄欖樹仍舊沒有結果。

 

凱恩照顧著他跟哈特的母親,直到她老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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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利藍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