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全世界老虎全都融成奶油那麼喜歡

三年前的作品。有時候真不敢相信三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不是個快樂的故事。

最近要進行緩慢的把寫的小說貼過來BLOG的創舉，咿。想到就累…… 

井

二表哥在大表哥去度蜜月的第三天，死在老家後院，那個廢棄的井裡頭。

是他發現的。

發現二表哥的死亡。

二表哥死了，在那個空洞乾枯的老井中，彷彿很寂寞的，雙手抱緊著雙膝，他把頭埋在兩膝之間，身體僵硬著，沒有呼吸，皮膚冰涼而且蒼白。

他慢慢的爬下井，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二表哥。

他輕喊著，二表哥──二表哥──

他的聲音在井裡迴盪，枯了的老井中，一有聲音，就有著沉沉的迴響，嗡嗡嗡的，又沉又重，他的聲音在井中，聽起來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他記得他第一次下到井裡，就是像那樣的聲音，而那些發出的聲音，又會慢慢的，慢慢的，被井壁給吸收，一點一點的，完全的沉澱。

二表哥沒有回答，他只是維持那樣寂寞的姿勢，彷彿全世界都無法給他溫暖一般，抱緊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

看著那樣的二表哥，他不知不覺掉下了淚。

然後，他慢慢的，慢慢的，抱緊了二表哥冰涼的身體。

而遠方，傳來了母親呼喊他的聲音──

* * *

二表哥在大表哥去度蜜月的第二天，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阿姨跟外公家裡的人都不以為意，因為二表哥本來就是個有些彆扭，不喜歡跟大家處在一起，常常孤單一個人躲起來的人。

二表哥唯一會黏，會表示喜歡的人，是大表哥。

大家都不太喜歡二表哥，但是他卻很喜歡，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好喜歡二表哥，他也喜歡大表哥，這兩個人，是他除了爸爸、媽媽、妹妹以外，最喜歡的兩個人。

他跟媽媽在去年搬回了外公家，因為媽媽跟爸爸離婚了，妹妹跟了爸爸，他跟了媽媽，彷彿理所當然的，一時間，他只剩下了媽媽。

他跟著媽媽坐了很久的火車，到了老舊的車站，然後走了一會路，到了一間很大，很大的老房子前，那是他在電視上才會看見的房子，大大的圍牆，圍牆中有著好幾條長長的房子，房子是對稱的，中間那棟房特別的大。

媽媽牽著他的手，跟他說，這裡是我們以後要住的地方了。

然後他見到了從來沒見過的外公、外婆，還有外公的第二個老婆，媽媽說，叫她二嬤吧，他不明白為什麼外公會有兩個老婆，但是外嬤跟二嬤都很疼他，而媽媽的媽媽，就是外嬤。

媽媽是外公倒數第二個孩子，而他是外公最小的孫子，他上面有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還有大表姊，二表姐，小表姐……還有大舅，二舅，三舅跟大阿姨小阿姨，外公家的人好多，而那些長輩對他們都很親切。

他跟媽媽到了外公家，大家都熱烈的歡迎著，他被大舅二舅抱來抱去，捏來捏去，三舅跟大阿姨小阿姨也很溫柔，人很好，他們對他和媽媽說，回來了就好，他們說看吧，早就叫妳不要嫁給那個男人，媽媽聽了這樣的話，還是笑著，但他卻知道媽媽有些難過，有些不開心，可是媽媽什麼都沒說。

媽媽住回了她從前的小房間，跟著他一起。

晚上他和媽媽跟外公他們一起吃飯，好多人，大人坐滿一張大圓桌，他就跟其他的表兄妹一起，坐滿另外一個圓桌，表哥跟表姊對他都很好，他們不斷夾菜給他吃，然後還問他都市是怎樣，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忍不住講個不停。

媽媽坐在另外一桌，臉上笑容從來沒有間斷過。

他遠遠看著媽媽，想，真好，媽媽好像很開心，從媽媽跟爸爸離婚後，他就沒有看到媽媽笑著這麼開心過了。

可那樣的媽媽在夜裡卻抱緊著他，說，孩子，忍耐一下，等之後媽媽的事情穩定下來，存好錢，我們就離開這……

他在媽媽的懷中，抱著媽媽，卻想著，我不會很想走啊，這邊很好……可是媽媽好像很難過一樣，他不知道說什麼，只能緊緊抱著媽媽，聽著媽媽小小聲哭著。

那瞬間，他覺得媽媽好可憐。

他跟媽媽就這樣開始在外公家的生活。

他認識了大家，知道誰幾歲，誰是誰，誰的工作怎樣，他要叫誰什麼……然後他也知道了，外公家，最受寵愛的人，是大表哥。

大表哥已經二十七歲了，據說他長得很像外公年輕的時候，很帥，人又溫柔個性又好，所有的表兄妹、所有的舅舅阿姨，還有外公外嬤都喜歡大表哥。

而大家都不喜歡二表哥。

二表哥很陰沉，總是看起來很無聊的樣子，只喜歡一個人躲起來看書，而且不喜歡笑，臉總是臭臭的，跟他講話他也愛理不理，最討人厭了！二表哥在區公所工作，每天根本就是混吃等死，他是一個枯燥無聊的人，偏偏大哥又很疼他，家裡要是沒有他就太好了，大表姊這樣跟他說，臉上的表情好可怕。

他不知道為什麼大表姊他們要這麼討厭二表哥，他有次問了大表哥，大表哥只是苦笑，而小表姐偷偷的跟他說，因為啊，二表哥其實是阿公的孩子哦。

他聽不懂，二表哥不是小阿姨的孩子嗎？

小表姐笑著說，你不懂啦，小阿姨最好可以生出這麼大的孩子……那是阿公在外面……噯，跟你講也不懂。

恩，他真的不懂。

但是他很喜歡二表哥，他也喜歡大表哥，二表哥人雖然安靜，不愛講話，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自己生悶氣起來，但他對他很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明白二表哥在關心他，用著他的方式。

二表哥第一天看到他時，用著他大大的手掌，揉著他的頭髮，皺著眉頭說：「才十歲啊……」

二表哥其實長得很好看，如果他不是那麼喜歡臭著臉的話，他一直偷偷覺得，二表哥的笑容很漂亮。

他第一次看到二表哥笑，也是在那天。

那次二表哥才摸完他的頭，大表哥不知道從哪跑了出來，他抱著二表哥的腰，把頭擱在二表哥的肩膀上，笑著說，他吃醋了。

二表哥笑了，那一瞬間，二表哥的臉看起來好漂亮，他好喜歡，好喜歡。

從那天之後，他就喜歡跟在二表哥的屁股後面跑。

二表哥也不趕他，總是任他跟著，二表哥喜歡躲到後院的梅花樹下，喜歡窩在後院的老倉庫裡頭，老倉庫裡幾乎都是二表哥的東西，二表哥收集了很多有趣的東西，還弄了電腦可以玩遊戲，他最喜歡跟二表哥一起躲在那邊玩，媽媽也不管他。

而二表哥身邊除了他之外，又常常跟著大表哥。

大表哥很厲害，大家總是說，什麼國立大學畢業啊，又拿博士啊，現在工作的地方是科技園區啊……他不太懂，但是他發現二表哥其實也很厲害。

並為這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感到沾沾自喜。

二表哥看過很多書，什麼都可以說上一點，他功課不懂，二表哥也都會，二表哥還教他怎麼自己做一些有趣的小東西，而且還常常帶著他到處玩，根本不像大表姊說得那樣討人厭。

二表哥總是跟大表哥帶著他一起，踏踏青，哪邊走走，幫他用草編小蚱蜢，拿葉子教他吹出聲音來的，秋天到的時候，他們會去郊外，在一大群管芒花中跑來跑去，弄得鼻子裡臉上身上都是管芒花的屑屑，然後大家一起大笑──二表哥只會在他跟大表哥面前笑，他最喜歡二表哥的笑容了。

而他們玩累了，會躺在草地上，大表哥會把二表哥抱在懷裡頭，然後他會躺在他們之間，偷偷的假裝睡著。

他會聽著大表哥跟二表哥說話，大表哥總是會說，昱晉，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他有時候會小小的睜開眼，看著大表哥吻著二表哥，在一片花草中，二表哥的臉上總是浮現溫柔的神情，他好喜歡那樣的二表哥。

他也喜歡大表哥，大表哥人真的很好，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大表哥能夠讓二表哥開心。

好幾次他們接吻被他看見了，大表哥總是很慌張，他只得裝著不懂的樣子，說你們為什麼要親親呢？

二表哥每次都笑著說，因為我們感情好啊，然後親了他的臉。

他喜歡二表哥的吻，二表哥身上總是香香的，二表哥的吻跟媽媽的吻不太一樣，但是同樣讓他覺得舒服。

只是他很想跟二表哥說，你為什麼都不親我的嘴呢？只親大表哥的？他隱約知道，如果問出來的話，二表哥會不高興，所以他每次都沒有說。

其實，他又有點討厭大表哥，因為大表哥每次慌張起來，二表哥就會不開心，他有時候會覺得，二表哥好可憐，大表哥也很可憐，不知道為什麼。

而在不知不覺間，他跟媽媽也在外公家住了要一年多了，媽媽找到新的工作，卻也不急著搬出去，他也樂得開心，他希望媽媽可以住在這邊很久很久，這樣他就可以一直跟二表哥在一起了。

前陣子，二表哥心情很不好，因為大表哥被逼著去相親了，相親的對象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身上也是香香的，大表哥帶了那個女生回來，那天晚上，他跟二表哥兩個人窩在老倉庫裡頭，等了很久，大表哥都沒有出現，然後沒過多久，大表哥就說要結婚了。

大表哥說要結婚的那個晚上，他跟二表哥睡在一起，二表哥把他抱在懷裡，輕聲的哭著。

他不敢說話，就好像一年前他窩在媽媽的懷裡那樣，他抱著二表哥，輕輕的拍著他的背，二表哥到後來沒有再哭了，他只是輕聲的唸著，不知道在唸什麼，像在唸大表哥的名字，又像在說著不知名的咒語一樣，他好想睡，但他又害怕二表哥會難過，所以不敢睡，手也不停的拍著，到了很晚的時候，二表哥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他當然說好，二表哥不管帶他去哪裡，他都願意。

二表哥笑著戳著他的腦袋，說他是個小傻蛋，他的眼睛裡頭還有淚水，但笑容還是一樣漂亮。

二表哥帶著他，走到了後院，那個他們常去的後院，有老倉庫，有大梅花樹，連著一片林子的後院。

二表哥說，你知道嗎，其實林子裡，有一口井哦。

「井？」

「對，井，枯掉的老井，那裡是我的秘密基地哦……連你大表哥都不知道。」二表哥說，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曬得到處都是白白亮亮的，。曬得二表哥也亮亮的。

聽到連大表哥都不知道時，他的心跳的好快，而且好高興，他有一個跟二表哥共同的祕密了。

「我想要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到那裡。」

二表哥這樣說，帶著他走進了林子裡，井離林子並不遠，他們走在林中，月光從樹縫間透出來，夜晚的林子有些可怕，黑撲撲的，好像不知道會冒出什麼，但是他跟二表哥的手握在一起，聞著二表哥身上香香的味道，一切都讓他感到心安。

二表哥拿著手電筒，他們慢慢的走著，走著──

井就出現在眼前了。

井在的地方，恰好沒有樹遮住，樹不知怎麼長的，恰好成了一個圓圈，圍繞著井，月亮曬著它，月光下，井看起來好像可以通往一個遙遠的地方一樣。

那是個很老舊的井，小小的，矮矮的，上面爬滿著青苔，還有一個繩梯掛在井邊。

「看，就是這裡……」二表哥低聲說著，然後放開了他的手，走到井旁，靜靜的看著井底。

他也不自覺得跟到旁邊，跟二表哥看著井。

井不大，但是那大小可以塞得下他跟二表哥，或許連大表哥也一起塞進去都沒有問題。

井不深，月光曬著，遠遠的，可以看見井底，井底看起來黑黑的，好像有什麼，又沒有什麼。

他跟二表哥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井好一會。

二表哥說，「你要下去嗎？」

他驚訝的看著二表哥，二表哥笑了起來：「我常下去哦……」

「第一眼看到井時，我覺得它真是可怕。在深暗的林子中，那個井不知道為何存在那裡。我問了阿爸……不對，是阿公，阿公說那個很久了，早沒人在用，要我別來。但是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到這邊……它老舊而且看起來像是個已經瀕臨末日的老者般，沉默的在那邊，它身上已經看不出曾經是什麼顏色，只有黑色還有沾滿了綠色苔蘚的身體，在這塊密林中，一直靜靜的在這……奇異的是惟獨井在的頂上，沒有多餘的枝葉擋住。午後的陽光柔軟的灑在井身上，讓那老舊的井多了一點溫暖的感覺……我第一次看到的井，就是這樣子的井哦，然後我拿了一塊石頭丟下去，咚咚咚……井是空的，是乾的。」

二表哥說，他溫柔的摸著井，摸著那黑黑又綠綠的井，「然後我就找了繩梯爬了下去。」

他看著二表哥，二表哥看著井，眼神又溫柔又哀傷，二表哥說，「井裡頭好涼，好涼，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但是當你貼著井壁時，好像可以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水聲……然後從井裡頭看著的天空，特別的藍，特別的漂亮，晚上在井裡頭看著月亮，看著星星，也跟其他地方看的都不一樣。在那邊，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一個而已哦……就好像面臨了世界末日一樣……」

「……要一起下去嗎？」二表哥說，他伸出了手，那白皙而且形狀漂亮的手。

在月光下，二表哥的手，好像在發亮。

他想也沒有想的，就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二表哥看著他，溫柔的笑起來，然後輕輕拍了他的頭，「傻孩子……」

就像第一次碰面時那樣。

然後，他們一起下到了井裡頭。

在井裡，二表哥一點一點的，跟他說著大表哥，大表哥對他有多好，小時候很照顧他，大表哥帶著他去管芒草原中一起玩，大表姊欺負他時，大表哥怎麼幫他，然後連他們第一次接吻是什麼時候，都說了……井底不停的迴響著，大表哥的名字，昱安、昱安、昱安……

在井中，二表哥的聲音聽起來好低，好遠，好近，好美，好可憐……

二表哥曲著膝，用雙手抱緊著自己的膝蓋，沒有看著他，他只是望著井，那圓圓的天空，看著月亮。

然後，不斷說著關於大表哥的一切。

他覺得有些哀傷，他不敢靠近那樣的二表哥，只是坐在井的另一端，看著二表哥的臉，看著月光下，二表哥蒼白到看起來好像會瞬間透明的臉。

* * *

然後，大表哥結婚了。

在婚禮上，二表哥一直笑著，笑得好開心，大表哥也是，新娘子也是，外公、外嬤、二嬤、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還有大表姊，二表姐，小表姐，大舅，二舅，三舅跟大阿姨、小阿姨，大家，都笑得好開心。

之後，大表哥跟著新娘子去蜜月旅行了。

而二表哥還是一直笑著，一直笑著，直到大表哥離開的第二天──

放學回家，他找不到二表哥，房間裡沒有，老倉庫沒有，哪邊都沒有，他問阿姨，二表哥人呢？

阿姨還笑著說，「那孩子在鬧彆扭啊，他哥哥結婚了，不知道在那邊鬧什麼脾氣，大概又跑去哪躲起來了吧。」

他找了一會，問了很多人，沒想到所有人都這樣覺得，都跟阿姨回答的一樣。

只有他覺得不對勁，

到了晚上，二表哥還是沒有出現，大家一起吃飯，快樂的吃著，沒有一個人提到二表哥，好像二表哥本來就不存在一樣，那頓飯他吃得很難受，他跟媽媽說，他肚子不舒服，媽媽就趕了他回房間。

他走在外公家老舊的房子裡頭，繞過一個又一個的房間，他走到大表哥重新裝潢過的新房，紅通通的，洋溢著喜氣，他又走到了二表哥的房間，小小的房間，窗簾沒有拉上，可以看見二表哥滿滿的藏書，二表哥的房間小小的，黑黑的，映著房外的燈光，看起好像非常寂寞似的，而二表哥不在裡面。

最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不斷想著大表哥跟二表哥，二表哥在大表哥婚禮上的表情，二表哥對大表哥露出的笑容，二表哥跟大表哥兩個人躲在後院的梅花樹下的模樣……

媽媽要睡前來看了他，摸了摸他的頭，拿了正露丸給他吃，他握著媽媽的手，問著媽媽，二表哥呢？

媽媽只是嘆了口氣，「傻孩子，快睡吧，你二表哥也是個傻孩子……」

他依言閉上了眼，腦中卻還是想著大表哥跟二表哥，他們兩個人在一片芒花中相依著的背影……

等到隔天早上，二表哥還是沒有出現，大家才著急起來，阿姨打了二表哥的手機，一直都是，嘟──嘟──嘟──

然後他默默的走到後院去，一個人慢慢的，慢慢的走到林子裡，井還是在那邊，彷彿千百年都不會變一樣的，在那裡。

他看著陽光下的井，跟在月光下的井不太一樣，但還是有些可怕，又看起來有些寂寞，又彷彿可以通往另外一個地方一樣。

他慢慢的，貼近了井，慢慢的，往下看去。

井不深，井不大，井的繩梯還在那邊。

他輕聲的對井喊著，「二表哥……」

二表哥、二表哥、二表哥……井不斷的傳出那樣的迴響。

大表哥後來回來了，知道了二表哥的死訊，在不久後，住進了精神病院裡頭。

那個美麗的新娘子，也這麼離開了他。

不久後，他就跟著媽媽離開了外公家，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去外公家了，只隱約知道，那個井在之後，被打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