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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故事。但我通常不太會想回顧它。

開頭是從村上春樹的故事中得到的靈感,但後面一點關係也沒有,甚至我都忘記是從哪本得到的靈感。總之就只有廚房有關聯吧…… 

 

 

牛奶,金魚,龍捲風

 

他進家門的時候,妻正坐在廚房看著金魚。

小小的金魚缸,裡頭曾經養了兩隻金魚,但如今只剩下一隻了,另外一隻在半夜的時候從水裡跳了出來,就這麼死去。

雖然覺得剩下的那隻很可憐,但他們還是養著那隻金魚。

不過……不該說他們了──他有些訝異妻還在──或者不該叫妻了,可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所以還是在心底叫著她妻──他其實一直很喜歡妻這個字眼。

「我以為你會再晚一點回來。」她說,卻沒有看向他,手指頭一點一點的碰著魚缸的水面:「不是最近都要加班嗎?」

「嗯,因為今天沒什麼事情,就提早回來了。」他想,真是奇妙,明明他們都離婚了,從今天開始──正確來說是從昨天開始,他們在戶口名簿、身分證、法律上,就都沒有關係了,對方也早就找好新的租處,行李也幾乎都搬走了,可如今他們的對話卻還是像從前一樣。

「嗯。」妻還是看著金魚,動也不動的,彷彿她只是個會發聲的人偶,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鼻子,然後慢慢走到廚房,廚房的東西空了不少,或者說整個家裡都是這樣,導致這兩天他仍有些不太習慣。

他走到桌旁,問了妻一聲:「要喝飲料嗎?」

妻搖搖頭。

「喔……」他打開了冰箱,拿出了牛奶──他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要拿牛奶,大概是因為什麼都不做很怪吧,他把牛奶倒進了杯子中,然後還拿出一包孔雀餅乾,他坐到了桌子的另一端,把孔雀餅乾打開,泡進牛奶中,再拿起來吃。

他跟妻就這樣兩個人安靜的各坐在桌子的一邊,望著金魚缸,金魚時不時的划向水面吐著泡泡,而他吃著孔雀餅乾泡牛奶,妻還是像個沒有電力的人偶一樣。

「嘿……」吃了三片餅乾,好半天後,他才慢慢的開頭。

要怎麼開口真的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他想,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呢,離婚。

一般離婚的夫婦,是怎樣呢?惡口相向?老死不相往來?見面就大吵特吵?冷漠相對?

但那是一般離婚的夫妻吧。他跟妻卻不是。

 

某天早上,他跟妻起床,兩人面對面吃早餐時,妻說了,離婚吧。

他說,好啊,離婚。

他們就這樣離婚了。就跟一早說要去遊樂園那樣簡單,要去遊樂園嗎?好啊,去吧。去吧。

快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驚訝,原來離婚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啊。

 

「嘿。」他又嘿了聲。

妻抬頭看他:「嗯?」

「妳覺得幸福過嗎?」嘴巴不受控制的,他說。

「跟你結婚這件事情嗎?」妻面無表情的問。

「嗯。」

「……那你呢?」

「……不知道呢。」他說,覺得胃部沉沉的,好像小紅帽中的大野狼一樣,被塞滿了石頭,口還因此很渴,好想喝很多的水,靠著小河喝很多水的那種口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會跟她結婚呢?原因很可笑,可笑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跟誰說。而妻為什麼會答應跟他結婚呢?他從未問過,所以他也不知道。

他們是相親認識的,那時候他正為了跟情人的事情──對方也是個男的,這件事情而苦惱。

但他這麼苦惱的時候,父母卻逼著他結婚,他沒有出櫃,家裡的人也從不明白他的性向,父母只是單純的覺得,他快三十了,不結婚怎麼可以。而當時他跟情人的關係也降到最冰點,一時衝動,他去相親了,見到了妻。

而在相親那晚,他跟情人大吵一架,情人後來離家出走,手機也聯絡不到,他則是氣得搬回老家……其實都只是些小事而已,但戀愛好像真的會讓人變成白癡,他在老家覺得自己很蠢,可是卻又拉不下臉來找對方……

 

然後在相親的隔天,妻找上他,說,結婚吧?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居然就說好了。

從結婚到婚禮,只花了兩個月,而那兩個月內,他都聯絡不到情人。

就這樣他跟她成為了夫妻。

結婚這件事情,只要有心,就可以快得讓人覺得詫異,反正一轉眼,他變成了妻的夫,而妻成為了他的妻。

 

* * *

 

結婚後他有無數次後悔。

可是妻很好,不管是外型還是各方面來說,絕對是個很好的女人,跟她結婚的確是件好事,不管各方面來說──父母也很期待他的婚姻,更期待他有孩子……情人卻依舊不知所蹤──就這樣,他好像一時間找不到理由說不結婚,結了婚之後,更是找不到理由離婚。

他跟妻在一起,不知不覺間,業已三年。

但要說這是個圓滿的婚姻嗎?卻又不是。

其實他並非找不到理由離婚,硬要找的話,他跟妻沒什麼性關係,從結婚第一天晚上,他要碰妻時,發現對方對這很抗拒,可以做,但是過程中他跟妻都很辛苦;他本來是雙性戀,所以這方面還沒什麼問題,但妻僵硬得彷彿跟石頭一樣,一次兩次後,慢慢的他們也不做了;他自己其實對這方面也沒什麼要求,要做也是可以,但乏味又沒有愛的性愛根本就是地獄裡頭的懲罰,他並不想要嚐試。人生沒有性愛也是可以過的,他很清楚這點。

他知道有很多夫妻因為性關係不美滿的問題分居、離婚之類的,但他跟妻之間,又覺得拿出這理由很奇怪,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什麼美滿不美滿的問題。

他從來沒有問妻這方面的問題,一方面問不出口,一方面又覺得他跟妻之間有很多話都無法說。

妻除了這方面,真沒什麼不好,她安靜,溫柔的可以說是溫馴,又愛乾淨,家裡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做菜也不錯,衣服總是折得整齊,所有的東西都有它們固定的位置,妻有固定的工作,很少晚回家,回到家跟他會聊幾句,但他們兩個更喜歡各自看書、上網、看電影之類的。

他跟妻在一起,沒有負擔,沒有壓力,沒有吵過架,非常的神奇。

有一次他打趣的跟妻說,其實他們更像合租一層房的同居人,妻只是默默的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但她那陣目光讓他覺得一陣雞皮疙瘩。

結婚三年,他曾有無數次想過,對方為什麼要跟自己結婚呢?

但總是想不出答案。

 

他們是夫妻,卻又不像夫妻,而他的心底,其實還一直裝著前情人。

然後就這樣,某個星期三早上,妻一如往常的做好了早餐,跟他面對面吃著時,說出了,離婚吧。

真是不可思議,關於婚姻這件事情。

 

* * *

 

而在他們說要離婚的隔天,妻快速的整理好了一切,再隔天,他們就離婚了。

辦離婚手續一點都不如想像中的困難,而且負責辦理的人員也冷漠的恰當,彷彿她天生就是該辦離婚手續那樣,非常得讓他感到驚嘆,覺得對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才,總覺得全世界處理離婚的人都應該像她一樣才對。

再接下來,妻又用著他無法理解的速度,找到了新房子,彷彿要逃走一般的,把她自己本身,從這場婚姻裡抽離。

快得彷彿一陣龍捲風。

等他回過神來,他才發現,妻已經要離開了,他們的房子就只剩下他一個人,頓時世界又變成只有他一個。

 

「我、」就在他想著一切的時候,妻慢慢的開頭了。

「嗯?」

「我知道你並不愛我。」妻說。

「……」

「但沒關係,我也不愛你。」妻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疲倦:「你心中有人,對吧?我心中也有。」

他有些訝異,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頭,只得用手摸著孔雀餅乾的包裝,「嗯。」

「怎麼說,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你說。」

「想說就說吧……不想說的話也無所謂。」他說,一直都是這樣啊,很多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妻的心底有許多秘密,就像他自己也有很多祕密一樣。

 

每個人的肚子裡頭總是藏著很多祕密,而且無法跟別人說。

要找誰說呢?說了又有人理解嗎?一開始我們總是純白無瑕,什麼祕密也沒有的誕生到這個世界中,但慢慢的,不知不覺間,純白與無知離就這樣離我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不,我一直想說。」妻說得很慢,她摸著魚缸的水面,金魚時不時的吻著她的手指,「嘿,可以幫我拿瓶飲料嗎?」

「嗯。」他起身,替妻拿了罐綠茶,並且替她倒進杯子裡。

妻接了過去,對他說謝謝:「我啊,很喜歡你這種地方。」

「嗯?」

「就是像剛剛拿飲料、或是其他很多小地方,像你只要知道我不喜歡什麼,下次就絕對不會再去做,你也知道我喜歡把飲料倒進杯子裡喝這點,我很喜歡,但這些無法讓我愛上你。」妻說。

「嗯。」他都不知道妻有注意到這些小地方,覺得有些難為情的,他搔了搔臉。

妻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容,淡淡的:「第一次見面也是。」

他有些記不得了,第一次見面是怎樣的情況呢?他只記得自己一直想著情人,根本一點都心不在焉那場相親上。

「不記得也沒關係,並不是很重要……我……」妻喝了口茶,像是在想到底要怎麼開口一樣,又摸起魚缸:「我……」

「慢慢說沒關係。」他說,歪了歪頭:「或者說不出口也沒關係。」

「不,我想說……我想說,對不起。」

「嗯?」

「我偷看了你的盒子。」妻看著魚缸。

「……啊。」有些不知道怎麼反應,他張開嘴,好半天才啊了一聲。

他有一個盒子,說來有點害羞,但他從小到大一直有那麼一個盒子,裡頭裝著他每個時期重要的寶物,那些寶物對不需要得人來說根本就跟垃圾一樣,曾經有過彈珠、竹筷子做成的竹槍、第一次中獎的紙條之類的,還有日記,還有前情人的照片。

那是他很重要的寶盒,他一直都偷偷藏起來,一直以為妻不知道那件東西的存在。

「我看到了照片、日記,看到了那個男的。你的情人、或者說前情人,對嗎?真是對不起。」妻很冷靜的說著,口氣實在說不上愧疚。

「不、沒什麼關係。」他深呼吸了幾口,又拿出一片孔雀餅乾,泡進牛奶裡:「真的,沒什麼。」

 

他想,其實也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那本日記從國中開始就在用了,但至今還沒寫到一半,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只是一些大事的記錄,他一向懶得寫得很細,通常都只是寥寥幾筆。所以被看到什麼,要說難堪也沒感覺……要生氣嗎……他也不知道該從何生氣,妻的態度太過於坦然,反而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沒有看日記。」妻說,信誓旦旦的:「真的。」

「嗯……」

「我是在打掃床底的時候發現的,真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會把東西藏在床底下。」妻笑了笑,這句話讓他覺得害羞起來。

「不過打開來看到照片時,我就有種,『啊,好像預料到』的感覺……你懂嗎?」

他搖了搖頭,「不太明白。」

「嗯,怎麼說,就是覺得你喜歡的人,不是女性。」

「……我其實算是雙性戀吧。」他說。

「不是說性向,而是說你目前喜歡的人,而且看到照片,我就想,你一定還很喜歡他。」妻繼續戳著金魚:「很神奇,那是一種預感。我說不上來。」

「嗯……」

「然後我就想,原來那時候你會這麼難過是因為他。」

「那時候?」

「相親的時候啊。你的表情根本就像要哭出來一樣呢。」妻笑了起來,「看起來好可憐,我相親了很多次了,所以還滿會看人的。因為相親會遇到非常多種不同的人呢,不管是相親的對象,或是對象的父母、親人啊朋友的,總之什麼樣的類型都會遇到,只要多相親幾次,你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成為看人的天才一樣。而很多來相親的男人啊,總以為別人都看不清楚他,但其實很容易看清楚。一直相親,也會讓人變得很厲害的。」妻摸著杯子的邊緣,又恢復了沒有笑容的表情。

他愣了愣,「一直相親?」

「對啊,一直,一直。一年五十二個禮拜,大概有三十個禮拜六日都在相親。就是那樣的一直。女人真可憐,到了一定年紀,不結婚、沒有男朋友、沒有性關係,好像就會變成垃圾一樣,周遭的人都會瞪大眼睛看著妳,然後三不五時用著親切關懷的口吻說,『嘿,不結婚嗎?沒有男朋友啊?怎麼會這樣呢?』真是夠了,人類。」

妻的口氣非常爽朗,卻讓他聽到頭皮發麻,這種情況他不是沒有耳聞過,但是三十個禮拜六日都在相親,也太可怕了。

妻看著他發愣的表情,愉快的笑了起來:「就是這麼可怕。真的一直在相親,相親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去吃好吃的東西,雖然跟不討人喜歡的人吃飯會讓飯變難吃,但多幾次經驗,也是可以找到讓自己心情愉快吃飯的方法。托那些人的福,我吃了不少好東西。但是、大家好像都覺得妳的事情是他們的事情一樣,但根本不關他們的事情啊,我不結婚又怎樣?沒有男朋友又怎樣?世界會毀滅嗎?還是說我生出來的小孩會在將來拯救世界所以非生不可?總之那時候我身旁的人都跟怪物一樣,讓人噁心的要命。」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妻說得的確沒錯,那時候父母催著他要早點找人結婚時,也是像這樣。父母說完了,鄰居說,鄰居說完了,親戚說……反正到了一定年紀,一個人似乎是件不對的事情,但是如果他說他不是一個人,他有個伴侶,可伴侶是男的,那又是另外一種不對的事情。

世界就是這麼莫名其妙,卻又理所當然。

妻沉沉的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反正在那時候,我就算不想結婚,不想跟男人在一起,卻也被逼到沒辦法。所有人都跟我說妳怎麼可能嫁不掉呢,講到最後害我覺得自己好像也非嫁掉不可了。」

「嗯……」他想了想,想到剛剛妻說,她心底也有一個人,便小心翼翼的問著,「那個……」

「嗯?」

「妳也是同志?」

「喔,不、不是……」妻抖著身子笑了起來,「並不是喔,不是,你誤會了,真的。原因很多,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其實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跟你說對不起,那時候的我其實很過份,因為我想你一定肯跟我結婚,所以才找上你……你知道嗎,那是一種直覺,我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男人好可憐喔,他很傷心,所以他一定會願意跟我結婚的,我當下真的這樣想。」

「直覺……」他默了默,那時候他的確是很傷心沒錯,他跟前情人在一起很久了,但對方的家世很好,父母雖然知道、也包容他的性向,卻時不時的透露著,希望他還是能去生個孩子之類的,前情人跟父母的關係也很好,又不想讓父母擔心,也曾說出過,真的去生孩子之類的話,那陣子他不停的為了這些跟前情人吵架。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不應該吵,吵什麼呢?吵了又無法解決事情。聖經什麼的說愛是忍耐善解包容之類的,他怎麼會不知道,但要一個人真的去做到,太困難了。

就是因為愛了,所以才會貪求、才會希望、才會想要擁有,因為愛,所以更無法忍耐;誰能忍耐呢?忍耐自己愛的人,隨時有可能跟你說,「我父母希望我有孩子,所以我去找代理孕母了。」或是說,自己的愛人跟你講,「我可能有一兩年要離開你,因為我要去找人幫我生孩子……」,他的前情人,就是有可能會做這樣事情的人。

他當然也明白對方不一定會去做,但那是不一定。

誰知道父母的壓力會不會大的讓對方就真的去做了?他太明白對方的性格了,同樣都是愛,但有時候父母的愛無理的讓人不得不屈服,他總是不停的害怕著。

愛總是不堪猜忌跟折磨的,他們一天又吵過一天,裂痕也一天大過一天……吵到後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要跟對方吵架,也才會故意去相親……

 

「你看,你又露出了這種很難過的表情。」妻握住了他的手,「就是這樣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廚房中沒什麼可以看見臉的東西,他只能無措的看著他跟妻交握的手。

「好可憐,好像被世界拋棄的表情。你知道嗎,在頻繁相親的那年裡,我常常在鏡子中,看見我的表情跟你一樣,好可憐,真的好可憐,但大家一邊壓著這樣表情的我,跟我說『結婚啊,快結婚啊!不結婚妳就是人生的失敗者了!』」妻笑了,溫柔的微笑,彷彿三月天裡,枝頭上初綻放的花苞那樣的笑容:「我啊……從以前就性冷感。非常痛苦,也看過醫生,也去諮詢過,嚐試過很多方法,都沒辦法,性愛美好這種事情啊,我根本沒有嚐過。所以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嗎?我害怕,害怕說我的丈夫啊、我的男朋友嫌棄我,當然,也真的被嫌棄過,我那麼喜歡對方呢,卻沒有辦法在喜歡中去克服這些,愛啊,並沒有大家想得那麼厲害,而一個身體不正常的女人,你要她怎麼去面對婚姻呢?」

他愣怔,這是妻第一次跟他說這些。

「可是,在看到你的時候,那瞬間我有種直覺,就是『啊,這個男人,他可以喔,他不會在乎我這些的,什麼性愛啊還是我是個無趣的女人之類的,他絕對不會在乎的。』……非常強烈的直覺,所以我真的覺得,非跟你結婚不可。只要跟你結婚了,那麼很多事情都可以解決,煩人的親戚啊、一直因為我嫁不掉而哭哭啼啼的媽媽、總是跟我炫耀老公有多好的朋友啊……對不起喔,對不起。」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妻說了那麼多話,結婚三年來,認識三年來……他的腦中好像一下子塞滿了很多東西,讓他覺得自己的思考緩慢起來。

「我啊,很自私,對吧?」妻笑了,眼角有些紅紅的:「說要結婚的是我,說要離婚的也是我,現在擅自說了一堆,然後以為說對不起,什麼都可以不管的人也是我……你會很生氣嗎?」

他搖搖頭,「不、該怎麼說……」

「嗯?」

「我也是。」

妻看著他,溫柔且耐心的看著他。

「我也是很自私的人。」他虛弱的笑了笑:「其實我跟妳結婚,也只是想氣前情人而已。」

「是這樣嗎?」

「嗯。」他捧住了杯子,牛奶都已經退冰了,妻溫柔的看著他,那樣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有些羞恥。

「你想說嗎?」妻問。

「想啊。」他笑了笑,「一直都很想呢,但找不到人說喔。」

妻也笑了:「我懂。有很多話,總是找不到人聽呢。」

「真奇怪,明明上天給了我們隨心所欲可以傾訴的嘴,也給了我們思考靈活的大腦,但我們年紀越大,認識的越多,反而越來越多話說不出口。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能坦率說出話來的人。」妻慢慢的說著,依舊用手指玩著金魚缸:「我常在想,如果我能坦率的跟你說,然後我也能夠問你,讓你坦率的說出來,那就太好了。常常在想著。每天早上坐在餐桌上我都會想一次,回到家看著你也會想一次,有時候走著走著也會想到喔。但是一直說不出口,真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只能悶悶的喝掉杯中最後一口牛奶,牛奶已經整個退冰了,通常他是不會喝的,這樣的牛奶滿是細菌,有時候容易造成腸胃不適,但現在他除了喝下牛奶,沒什麼可以做的事情。

「我自己也知道,這段婚姻是不對的。你跟我的心都不在這上面。你記得嗎?你曾經說過喔,說過『其實我們像合租一層房的同居人。』我當下覺得很對,從那天之後我就想,這樣下去,怎樣也不對吧?」妻虛弱的笑著:「這樣下去誰也不會幸福的,你跟我,持續下去的話,會很可怕喔。」

「……很可怕?」

妻的眼神很認真:「嗯,很可怕,心會變得空空的,某一天發現的時候,會發現心已經被吃光了,你懂嗎?就是空空的,不管丟下多少種子,也長不出任何東西來了。」

「長不出東西嗎……」他想像了一下,一片荒蕪的心……好像童話一樣,但他似乎能理解。

「我以前就是這樣喔,這幾年有好一點,但是很久之前一直都是那樣。不過沒有任何人發現。本來就是這樣啊,這世界的大家都不會輕易發現別人的心。」妻敲著金魚缸的手指很有節奏,金魚也彷彿明白一樣的,跟著妻的手指舞動著,「誰會輕易發現呢?每個人用力的在這世界上活著,就已經耗費了許多、許多力氣。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他沉默著,隨著妻的話,他想起了跟前情人的相處,那時候他又有發現對方真正的心嗎?其實那時候的他跟他,兩個人都只是在顧著自己而已吧。

但誰會承認呢?他跟情人在爭吵的時候,都不會承認的,情人會不停的說,我有為你想,他也會那麼說,但到頭來,他們其實都在為自己想罷了。

「我啊……」當他開口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跟妻講話的方式有點像,原來不知不覺間會被影響啊,他敲著已經空了的杯子,牛奶被喝光了,肚子裡頭裝了一堆牛奶以及孔雀餅乾的感覺,好像會在裡頭有牛跟孔雀跳舞。

妻溫柔的看著他,「嗯?」

「我很愛他,我的前情人。」

「嗯。」

「可是現實中容不得我們那樣相愛。他的父母雖然說接受他的性向,卻又一天到晚希望他去跟女人生小孩,而我的父母完全不知道我的性向,只會用著微笑的臉跟我說,快結婚吧,一點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他看著妻,覺得喉嚨好緊,每一句話他都說得很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要怎麼說呢?

「所以我也要說對不起、才對,那時候去相親,其實我是抱持著很不好的想法,像是可以氣氣對方也好,像是可以應付父母也好,結果相親那晚,被他知道了,我們就大吵了一架,然後他就消失了,我打給他的家人,他家裡的人也不肯跟我說他在那,我去他家等,也都等不到人,那時候真的讓我覺得生活好累,真的很累,父母又在催我,我就想,如果結婚可以解決很多事情的話,那麼就結婚吧。」

「對不起。」他看著妻,發現自己眼角濕濕的,淚水不知道是何時跑出來的。有多久沒有哭了呢?他想。

好久以前,媽媽會說,你是男孩子不能哭,他不知道為什麼男孩子不能哭,但世界就是這樣告訴他的,所以他的淚水彷彿逃去異世界般的消失了。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啊。」妻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溫柔的抱住了他的肩膀,輕輕地擦去他的淚水:「不,應該說我也很對不起你,我覺得,對不起這句話,是很特別的一句話,人們大都只是為了撫慰自己,才會說出來。」

「可是如果另外一個人不接受,或是覺得沒有必要,這句對不起,就沒什麼意義了,不是嗎?」妻輕柔拍著他的頭,彷彿一個母親那樣,那麼溫柔:「你的對不起,對我來說,我很能理解喔,非常能理解,因為能夠理解跟認同,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對不起。我們兩個只是很相近的人,都因為現實的某些不得已,所以不得不找上彼此,只是我們對彼此不夠坦白而已。」

「真是不可思議呢,兩個不坦白的人可以在一起三年,然後在分開的時候彼此坦白,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望著妻,妻說出的每一句話好像魔咒一樣,妻的表情美的讓他覺得神奇,夜已經深了,他們並沒有開燈,就這樣講了許久,妻抱著他,心跳的鼓動離他是那麼近,真得彷彿母親一般。

 

很久以前媽媽也會這樣抱著他,聽他說話,或是說給他聽,但是長大後,當他已經變成一個大人了,卻再也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了。

慢慢的,他很多話也沒辦法對任何人說出,不管是父親,母親,前情人,或是朋友,甚至是妻……他已經越來越習慣將話藏在心底,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彷彿傷口一樣的潰爛,終究在心中消失,成為了消失的話語。

當某一天,他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大人了。

一個孤單站在安全島上的大人,他小心翼翼的站在那個僅能容納一個人的小島上頭,望著其它島上的人,大家都緊閉著嘴,臉上戴著面具,說出來的話跟心中想要說的話是兩回事。

而那些消失的話最後消失到那去了呢?又或者只是沒有消失,只是藏起來了?

藏了起來,然後讓心看起來變成一片枯寂的荒原。

人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被消磨掉吧……

但他如今說出來了。因為妻願意聽,而他也願意聽妻說。

感覺上,好像那片荒原的中心,突然長出一棵小樹苗一樣。

 

「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他在妻柔軟的胸脯上輕聲的說著,在這一刻間,他覺得跟妻之間的關係,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朋友,而像是大海中兩條在波浪裡頭相依靠的金魚。

他們都是那麼脆弱,無助,什麼也不會……就因為這樣,所以才會緊緊相依。

而這份關係不是愛情也不是友情,只是一種純粹。

無法說清楚、說明白的純粹。

「嗯,說出來的感覺真的很好。」妻的每一句話都帶動她胸口輕輕的震動著,彷彿是大海的波浪一般。

「真的,真希望說出來以後,就能夠幸福了。」妻說。

他的頭上掉下了雨,一滴又一滴。

不,那是妻的淚。

他想。

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淚水,溫暖但又有些哀傷的淚水。

他抱緊著妻,沒有說話,只是抱緊著她。

雖然再也不是夫妻了,但擁抱還是可以的。

 

「我有時候,會想喔,會想,如果有一場龍捲風就好了。」在一陣靜默後,妻輕聲的說著,遠方傳來車子的聲音,人的聲音,住在城市大樓中小小的房子裡就是這樣,總是避不開這些聲音,他依舊靠在妻的胸前,聽著妻的心跳,聽著那些吵雜的聲音,心底異常的平靜。

他不太明白的問:「龍捲風?」

「對啊,龍捲風。帶走桃樂絲的龍捲風,那陣風帶著桃樂絲跟小狗托托到了奧茲王國,在那邊,桃樂絲學到了勇氣、學到了希望、學到了面對自己的那份真誠,拯救了許多人,我小時候看了那樣的故事,一直覺得真不可思議,覺得好棒喔……人如果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似乎就能夠得到改變、得到重生,最後得到新生的自己,會再回來。那是一個帶來幸福的龍捲風,如果有那樣的龍捲風就好了……」

「但是,那只是故事吧?」他小聲的說著,雖然聽著妻說,他也很想要有那陣龍捲風出現。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龍捲風,就好了。

他想,這樣他會希望龍捲風帶著他妻一起走,他們到另外一個王國去,獲得新生。

「對啊,只是個故事,但是個美好的故事。」妻放開了他,走去開了燈,開燈的那瞬間他瞇起了眼,「因為美好,所以人們創造出那些故事,希望帶給大家希望。」

等他再睜開眼,妻又坐到了對面。

「你會餓嗎?」妻問。

「啊?」他愣了愣。

「吃義大利麵好了。」妻說,臉上的笑很溫柔:「離別的晚餐。慶祝我們離婚了喔。」

「嗯。」看著妻的笑臉好半晌,最後,他點點頭。

 

* * *

 

他跟妻站在流理台前,他們並不是第一次一起煮飯,但還是頭一次像這樣愉快,他切著蘆筍、弄著培根,妻俐落的煮著白醬,他小心翼翼的煮著義大利麵,避免它太熟或是過硬,在料理的時候,妻跟他不停的聊著。

「其實啊,我的性冷感來自於我的繼父。」在他將義大利麵灑下滾水中時,妻冷不防的說道。

「咦?」他嚇了一跳,被熱水濺到了手,但妻卻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的生爸是個酒鬼,好賭又討人厭,非常非常的討人厭喔,簡直討厭到誰跟他相處十分鐘都會想殺死他的那種地步。」妻用著乾乾的聲音這樣說,「所以他因為喝醉被車撞死時,我跟我媽都開心的要命。是真的,開心的要命。我的人生中再也沒有比那時更快樂的快樂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雖然他隱約知道妻的過去,但卻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說。

他知道自己不該評斷什麼,有時候人就只是想說才說出來的,他靜靜的攪拌著義大利麵,看著鍋子裡頭冒著泡泡,然後靜靜的聽著妻說。

「那真是想起來讓人覺得非常可怕的一段過去,慶幸的是,我生父過世時我才七歲,所以那段日子說來也不長。隔年我媽再婚了,是個好男人,真的,非常的好。繼父英俊又溫柔,而且很有錢,我媽本來就很漂亮,所以會被他追求也不令人意外,加上他是個好對象,又考慮到我,所以我媽就跟他在一起了。」

「他對我媽很溫柔,人很好,對我也是,真的好到不行喔,他能夠抱著我走路就抱著,睡前會給我晚安吻,在打雷的晚上還會陪我睡覺,我媽還常吃醋的說,他對我太好了。我也很喜歡我的繼父,真的,非常的喜歡。他在我心中是個超棒的爸爸。」

他好像要知道妻說什麼了,他攪拌著義大利麵的手慢了起來,「嗯……」

「然後在我九歲那年,我的繼父啊,在我媽跟人出去玩的那天晚上,侵犯了我。」妻的口氣不帶一絲顫抖,她冷靜的攪拌著白醬,將培根丟了下去,「一如他平常那樣溫柔的,他說,妹妹,脫掉衣服好嗎?雖然我知道好像不太對,但九歲的我真的好喜歡他,所以乖乖的脫了,再然後也不用說了,總之,我跟我繼父這樣畸形的關係,維持到了我十六歲。」

「……伯母,不知道嗎?」他輕聲問。

「不知道喔,一點都不知道。她啊,一直都是活得很快樂的那種人,就算曾經被家暴過還是活得很積極,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她那樣性格會生下我這樣的孩子呢。我媽的個性啊,真的很傻很單純,如果不傻就不會挑中我生父了。她從來都不會懷疑什麼,甚至被我生父揍的時候還會跟我說,我生父很可憐,甚至從不會懷疑過人,她就是這種傻女人喔。」妻輕輕笑了起來,「我媽那樣讓我一點也恨不了……」

「她一直都是那樣有點蠢的女人,像我結婚的事情啊,因為別人跟她說什麼我不結婚可能是受她的影響……畢竟她前段婚姻不美滿嗎,所以她又開始覺得是自己的錯了,三不五時哭著問我,說,『妹妹,是媽媽害妳的嗎?是媽媽害妳的嗎?』搞到讓人快瘋掉……但我還是很愛我媽……她雖然很傻,很蠢,還總是隨便就相信別人的話,可是卻是個愛我的好母親。」妻嘆了聲,「人真的很奇怪呢,可以一邊說愛著對方的同時又不斷的挑剔對方的種種毛病……人就是這樣喔。」

他笑了笑,見過岳母幾次,他能夠理解妻的想法──其實他也是這樣的,對自己的親人。又愛又覺得麻煩,常常無法忍受很多地方,但又會在很多時候依賴對方,家人就是這樣奇妙的存在。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繼父又像以往那樣找我,明明上一刻才跟我還有媽媽快樂的慶生,卻在我媽熟睡後來到我的房間,但那晚他卻不是為了那件事情,而是來跟我懺悔的。」妻說,她將蘆筍丟進了白醬中,用蓋子蓋住鍋子悶燒。

「那麼溫柔英俊的繼父,對我總是很溫柔的繼父,跪在我的面前哭著,哭得像孩子一樣,說對不起、對不起。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繼父是戀童癖。」妻的聲音乾得彷彿木屑一樣,「他其實喜歡的是來月經前的女孩子,只是我的身體發展的比較慢,加上我是離他最近的人,而不管是臉還是身體,他都很喜歡,所以在我十四歲來生理期後,他才又跟我持續了兩年關係。」

「很噁心,對吧?」妻問,她的聲音很乾很乾,彷彿荒漠中的沙子。

他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性癖這種事情,人有時候是很難控制的,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可是,我卻愛著繼父。」妻說。

「……」他望向妻,妻依舊看著鍋子,妻的側臉很美,白皙的肌膚與柔軟的髮絲,但現在她的表情卻僵硬的彷彿石塊一樣。

「我一直愛著他喔,真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麼愛他,如果不愛他就不會默許他一直侵犯我了吧,你知道嗎?從九歲到十六歲,每次跟他做愛我都有記錄下來,一共是三百六十九次,我每次都寫下來喔,像是在做實驗記錄一樣的,把幾月幾號,幾點到幾點,他怎樣動作,通通記了下來……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舒服過……而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我很愛他,大概比我媽愛他還要的愛他,而要說什麼時候愛上的,大概是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吧……但那樣的繼父卻跟我說,他愛的不是我這個人……你懂嗎?那種感覺,好可怕,那一瞬間,我好像聽到身體裡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的聲音。」妻打開了蓋子,出現一鍋很美麗的白醬,培根熟得很香,蘆筍綠得動人。

那是一鍋美好的該出現在電視節目上頭的白醬。

「繼父哭得好可憐,他一直都是戀童癖,從以前就是了,跟我媽媽做愛的時候腦中還要想著小女孩的身體才能勃起,而這樣的他卻很膽小,你知道嘛?他一直都是菁英,從小到大不管做什麼都受人矚目,因為優秀所以膽小,真的是很可悲的一個人……碰我是他這一生最大膽的事情,他對我說,『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我偷偷勃起了,因為妳實在太美了……』,繼父這樣說,他真的好可憐,還說,這兩年跟我做愛他很痛苦,因為他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讓他覺得動心的那些了。多可悲,就因為我長大了,所以他無法再愛我,而我跟他之間的關係,也一直是那樣扭曲。」妻轉頭看向他,「義大利麵。」

他愣了愣,「呃?」

「再不撈起來會過軟喔。」妻笑了笑,美麗的笑容讓他跟剛剛那些話的內容完全搭不起來。

他驚慌的撈起麵,一時間,廚房內只有他跟義大利麵奮鬥的聲音。

然後他跟妻在靜默中,把麵裝到盤子裡,淋上了美味的白醬,妻還做了沙拉,並且去把前天他們煮的番茄冷湯乘出來,他則去開了瓶紅酒。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中間放著金魚缸,一人一盤義大利麵、沙拉、冷湯。

「敬離婚。」妻說,舉起了酒杯,「還有龍捲風、桃樂絲,跟金魚。」

他也跟著舉起酒杯,心情卻覺得沉沉的。

 

* * *

 

「你覺得不舒服嗎?」妻跟他靜靜吃了一會後,妻問。

他搖搖頭,「不,怎麼說呢、只是有些吃驚。」

「不吃驚我才覺得奇怪呢。」妻笑了,「我又要說對不起了。真的,對不起喔,這些我從來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但今天卻莫名其妙的想要一鼓作氣的說出來。所以、讓我說吧?」

他看著妻,妻的臉龐還是像從前一樣,有著細緻的輪廓,以及很美的杏桃眼,白白的皮膚,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妻時,他就在想,為什麼這樣漂亮的女人要相親呢?那時他無法明白。

之後他還是無法明白,無法明白這樣美麗,做什麼都很好的女人要跟自己結婚。雖然不明白,但他為了逃避,還是選擇跟她這樣不明不白的過了三年,如今他們離婚了,卻在離婚的時候明白了彼此。

「說吧、盡量說喔。」他輕聲說,用著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溫柔聲音:「我會聽的。」

妻笑了,露出了可愛的酒窩:「真好。」

「真好,我就是喜歡你這點喔。」妻說。

他抿了抿嘴,其實不太懂妻的意思,妻說喜歡他的地方,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的,他優柔寡斷,容易想太多,有時候脾氣也不太好,唯一比較擅長的就是聽人說話,「不,我沒什麼好的。」

「別這麼說,畢竟我選擇跟你結婚了喔。」妻吃下一口義大利麵,「嗯,麵果然有點軟了。」

他只得心虛的一笑。

「總之從那次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不對一樣,但是我卻怪不了繼父,真奇怪,是他讓我成為女人的,但他卻拋棄了我,他真的是一個可悲的膽小鬼。可我卻不知道是要恨他還是繼續愛他,他真的太可憐了,可憐到最後我對他好像還是只有愛與同情。後來我繼父跟我媽離婚了,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妻看著紅酒杯,眼神卻彷彿看得很遠的地方:「我們的關係,我媽始終不知道,而我繼父會跟我媽離婚,是他不想要再面對我了,他留了一大筆贍養費給我跟我媽,不知道消失到了那去。我不管怎麼想也不明白,不明白繼父這個人。但我的心裡卻一直記著他,一直一直。之後我也曾經交過男朋友,甚至真的多多少少愛上對方一點,但是卻始終沒有像愛我繼父那樣的愛,然後我的身體也就變成像這樣了。」

「說倒底,其實我也變成了一個變態吧。」妻喝下紅酒,露出虛幻的笑:「但這樣的我卻無法怪繼父。人真的很奇怪呢。」

他搖搖頭,「不、不會。」

「嗯?」

「怎麼說呢,我覺得妳繼父的行為是不對的,但是妳現在這樣,卻不能說是變態……我也不太懂,更不知道怎麼說,但是妳不能這樣想。」他有些激動的說著:「妳不變態啊,妳一點也不、妳只是愛他而已……」

「那這樣說來我繼父也沒有錯呢,他只是單純的愛著小女孩而已。」妻咯咯笑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他有些無措,「不,妳繼父那樣還是錯的。」

「不,沒關係,我知道你的意思。」妻搖了搖頭,「我知道的。一直以來都知道。只是,想要,你安慰我而已。」

他沉默的喝下紅酒。

「說說你吧。」

「咦?」他愣了愣。

「說說你自己吧,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說呢……你願意說嗎?關於你跟你的前情人。」妻問。

「啊、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咬了咬唇,「真的……」

要說什麼呢?在今天,他突然佩服、又同情、又憐愛起妻來,像妻可以這樣說出一切,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事情。剛剛說出來的,於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了。

他一向不擅長表達自己,這方面他總是笨拙的可以,人總是有些缺點,自己明知道,但不管怎麼努力就是無法改變。

人真的很奇妙,他想著妻說的,上天給了我們可以表達的嘴、可以思考的腦,但是當要說的時候,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前情人以前曾說過很喜歡他這樣的地方,他頭腦很好,又心思敏銳,總是能體察到他這個笨拙的地方,他不只一次說過,他喜歡他這樣的缺點。

「只有我知道就好了。」前情人這樣說,「你的傷心難過、想要說出來卻又不懂得怎麼說的話,只有我知道就好了,這樣可愛的你。」

「我會耐心的聽你說,去瞭解你想要表達的一切。」前情人這麼說著的──可是這樣的他,卻在他說出不希望他有孩子的時候無法理解。

 

「只是去請個代理孕母,又沒有什麼?」

「有孩子很好啊!我跟你一起養孩子,難道不好嗎?」

「我不能找代理孕母,為什麼你就能去相親?」

「我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了……」

語言這樣事物真的很奇妙,它時而溫柔的熨燙一個人的心,時而像火一般的灼燒一個人的心。

從前情人的話溫暖了他,卻在那時候燙傷了他。到底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呢?而自己的故事、自己想說的話,又該怎麼表達出來,才能夠讓人理解呢?

他無法像妻那樣。他看著妻,妻溫柔的望著他:「不想說嗎?」

「不,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搖搖頭,「事情其實。其實,其實沒有什麼,說起來,只是一些很可笑的堅持造成的誤會罷了」

「可是你很難過。」妻的聲音溫暖的像可以把他包住一樣,「你一直、一直都很難過。」

「一直都很難過嗎?」他問妻。

「嗯啊,一起生活的三年內,你快樂的時間,大概只有這個金魚缸大喔。」妻微笑,「或許這隻金魚還比你快樂。就算失去了另外一隻金魚,現在的牠還是很快樂。但你不一樣,你一直都很不快樂,你就像一隻意識到自己失去伴侶的金魚一樣,一直把自己的時間停在失去的那段時間裡。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細細咀嚼著妻的話,又看著金魚,金魚什麼也不知道,牠只是悠哉的游著,這樣悠哉的牠,在失去另外一隻同伴時,也曾經寂寞個那麼一下過,畢竟原本狹窄的魚缸突然變大了。

而金魚到底快樂不快樂,是否到現在還在寂寞,他們並不知道。

 

「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喔。」妻輕聲說。

「這麼短嗎?」

 

「嗯啊,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像牠們這樣或許也不錯,始終都可以很快樂,悲傷的事情只要過一下就會忘記了。但我們是人,所以無法像牠那樣。但金魚是不是真的不記得呢?誰也不知道。而像你、像我一樣的人說不在意了、沒關係,誰又知道是真的,假的呢?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看著盤子裡的義大利麵:「是啊,無法像魚一樣。」

因為他是人,所以無法擁有那樣的快樂──縱使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就可以去尋找自己想要的快樂。但他們總是無法輕易做到。

要一個人踩上龍捲風飛到魔法王國、或者像魚一樣,游到魚缸的另一端就什麼都忘光光了,是一件很困難,很困難的事情。

因為執著,所以萬般皆是苦。

這就是他,這就是人。

但是,偶爾他也想要鼓起勇氣。

像膽小的獅子一樣,擁有勇氣,像妻一樣,用力的把話都說出來,不害怕也不畏懼,只是為了面對真誠的自己。

人的一生中,總是需要勇有幾次那樣的無所畏懼。

他忐忑地用叉子在盤子中滑來滑去,「我、我其實……」

妻溫柔地看著他,「嗯?」

「在妳提離婚前的幾天,我、我……」他咬了咬牙,放下了叉子,迎向妻的目光:「他來找我了。」

妻的目光依舊溫柔地彷彿冰寒冬日中的一道陽光:「前情人嗎?」

「嗯。他找上我……」在那樣的目光下,他縱然笨拙,卻覺得自己可以把一切都說出來,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的,心底彷彿有著一把聲音,像是金魚吐著泡泡那樣,噗嘟噗嘟地冒出來,她會懂得喔,那個聲音這樣說。

前情人回來找他──對方看起來一切如昔,只是頭上有一個大疤痕。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對方在吵架的那天,遇上了車禍。

 

「睡了兩年呢,結果一覺醒來,一切都不一樣了。」情人依舊像從前那樣溫柔,彷彿他們之間的爭執從來都沒有過那樣,他溫柔的用手包住他的手,「對不起,就這樣子離開你。是我父母不對,我後來才知道他們。」

前情人說,他之後才得知,他車禍昏迷後,他的父母居然就這樣把他藏起來。

而且在他醒來後,還騙他說,他已經跟他分手了。

「我醒來知道你居然離開我了,還真的跑去結婚,真是覺得世界末日了,我嘗試打你的手機,卻發現號碼已經無人使用,而我剛醒過來,身體都還沒恢復,也不能去找你。」他露出苦笑,看著呆滯的他,他不敢相信這一切。

他看著侃侃而談,沒有拿他結婚而責怪他的情人,說著自己車禍昏迷的情人,覺得這一切莫名其妙。

這三年來的一切,因為前情人的出現,彷彿鬧劇一樣。

「復健的那一年非常痛苦,我每天拼命的努力著,就想著一定要找到你,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我相信你。」前情人說。

「相信?」

「對啊,我相信你。」前情人說,他看著他,依舊那麼深情,眼神依舊那麼深邃,可這樣的情人,讓他覺得陌生。

他要相信什麼呢?

他惶惶看著對方,情人握住的手,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他們明明三年沒有碰面了,但此刻彼此間卻像沒有那三年的隔閡一樣。

在見到對方時,他知道他還愛著他。可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我相信你還愛著我的。」前情人這樣說。

「……但我已經結婚了。」他說。

前情人的表情,語氣,都是那麼的篤定:「可是你愛著我,不是嗎?」

 

「但我已經結婚了。」他沉默好一會,不知道該怎麼否定──或許他也不想否定吧,太久沒有碰到的人,對方熟悉的面容,對方身上傳來那陣熟悉的古龍水味道,這一切是讓他那麼懷念,懷念到心都痛了起來。

可他還在一場婚姻中。

現實中的一切,並不可能因為你說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所有的問題就因此迎刃而解。

他笨拙地又重複了一次,聲音沉重的連自己都覺得害怕:「我已經結婚了。」

「我知道。」前情人說,他握緊了他的手:「我知道。而我也要跟你說。」

「什麼?」

「我有孩子了。」前情人這樣說,「是個女孩。」

彷彿在說他今天剛買了個盆栽那樣輕鬆簡單。

 

「他有孩子了?」妻驚訝的挑高眉,「他不是……」

他露出苦笑:「他的父母……在他昏迷的時候,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只能說有錢真好吧,總之就是取了他的精子,找了個代理孕母。好像原本還打算替他再生一次,這次想要生男的,結果正要做的時候他剛好醒來……」

「我的天。」妻露出了一個微妙的微笑,說出我的天的聲音字正腔圓地讓人更想要苦笑。

「他一開始也不知道。是他醒來半年後,回到家才發現的,憑空多了一個孩子他也很驚訝。他跟我說,他對父母發了場脾氣。然後也跟父母談好了,他不會再多孩子了,就這麼一個,他要跟我一起養他。他、他叫我跟他繼續在一起,離婚什麼的,可是我……」他拿起紅酒的手抖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顫抖,這些事情他一直都埋在心底。

「所以,你跟他,複合了嗎?」妻說得緩慢,她歪著頭,彷彿在腦中挑選字詞一樣的,很慢很慢地問。

「不、不……」他搖頭,「我、我不知道……」

「但你跟我離婚了。」妻說。

「……那天我拒絕他了。」他說,他閉起眼,讓紅酒流過他的喉嚨,酒因為放了會而變溫了,酸澀的紅酒不怎麼好喝,他是該把這杯倒掉,換杯新的才對。

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我聽到後來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就逃開了。他也沒有來追我,只是有傳簡訊告訴我說他會再來找我。然後過兩天,妳就跟我說要離婚了……」他放下酒杯,無措的看著妻:「可是我、我答應離婚不是因為他的關係。我、我只是覺得妳……」

「我知道喔,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妻搖搖頭,伸長了手,從餐桌的另一端握住他的,他的手不停抖著,他想要它停下,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我真的不是因為他回來。我本來一直以為他不會回來的,怎麼可能會回來呢?我一直這樣想。但是一旦他回來,我、我卻又覺得很開心,可是也覺得很難過。他有了孩子我更覺得很奇怪……而且、而且我……」他突然覺得說話好困難,本來就不擅長表達,如今他更是拙的像是一個國文不及格的孩子一樣,明明想說的話自己明白,但吐出來的東西卻破碎的像是金魚泡泡。

「我知道你的意思,別慌,別慌好嗎?」妻握緊了他的手,「別慌,真的。我懂你的。

「我……」

「噓,別說,讓我問你,好嗎?」妻站了起來,握著他的手走到他身旁,她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沒關係,讓我問。」

「嗯……」他看著妻,聽著她柔緻的語調,感受她身上的香氣,體溫,覺得顫抖漸漸緩了下來。

「你還愛他嗎?或者不說愛,喜歡也好,感情還在嗎?你不想說,可以點頭,或搖頭或是握握我的手也好,好嗎?」

他輕輕點頭,在這一瞬間,他好想要靠在妻的懷裡──真奇妙,這麼短暫的一天,一切其實都沒什麼,但他卻覺得像坐了十趟雲霄飛車一樣的疲憊。

「所以是還愛著他嗎?」

他遲疑著,而後慢慢的點頭:「很奇怪,明明這麼久了,一看到他,一想到他,心卻還是痛的。」

妻笑了,「會想要再跟他在一起嗎?」

他愣了愣:「不,我不知道……」

「是因為孩子的關係?你不喜歡孩子?還是不能接受這些?你覺得他這樣算背叛你嗎?」妻說的很慢,他搖頭,又搖頭,最後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搖到最後,細聲哭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

妻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抹去他的淚水,只是握緊著他的手,任他哭著。

「我真的不知道,一切都太奇怪了!讓人覺得像作夢一樣,這一切都很不對勁,我跟他不該是這樣的,我跟妳也是。可是我什麼辦法也沒有,而且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跟妳離婚就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他說在一起就要在一起嗎?我搞不懂。最好是這樣啦……」

「最好是這樣,那這三年算什麼?我想到他就心痛一次算什麼!他說自己車禍昏迷兩年,復健一年,難道我就不辛苦嗎?當這是連續劇還是小說喔,他說大家一起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我就要跟他在一起還要幫他帶女兒喔?煩死了,我不知道啦……」哭到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股腦的就把抱怨像是打開的水龍頭一樣,咕嚕咕嚕咕嚕的吐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幹嘛哭得這麼慘,有多久沒哭到像這樣,鼻涕眼淚什麼都一起來,他抽著鼻子,看著妻好笑的神情,可憐的問著:「妳幹嘛笑……」

「笑你很笨啊。」妻抖著身子,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伸長手去抽了衛生紙,幫他擦著臉:「原來你這麼笨啊,我剛剛真的這樣覺得呢。」

「我本來就不聰明……」他抽泣著,就像個孩子一樣的讓妻替他擦臉,「我本來就很笨。」

「可是平常總是一副沒有表情,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妻低嘆,「結果原來還是個孩子。」

「我是個男人了……」他小聲反駁著,他突然覺得自己跟妻很親密,三年來的相處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親密,不是戀人也不是夫妻的那種親密,只是一種很純粹的感覺。

「會這樣爭辯的男人就還是孩子喔。」妻笑,遞了衛生紙給他:「來,擦鼻涕吧你。」

他悶哼幾聲,乖乖擦著鼻涕,淚水有些止住了,可還是一點一點的掉下來。

「你啊。」妻有些無奈的看著他,「只是在逃避喔。」

「我、我才沒有……」他囁嚅著回答,卻像是被戳中一樣的,覺得心痛了下,他躲開妻的眼神,捏著手上的衛生紙。

「不,我很清楚喔。你就像我的繼父,像被打卻又要安慰自己的我媽,還有因為被逼急而想找人結婚的我,也像你的前情人。我們都像彼此,我們都學過怎麼逃避,而且擅於逃避。所以我懂喔,你只是在逃避你自己而已。」妻輕輕摸著他的頭,「你也知道自己在逃,對吧?」

他咬著唇,不敢說話,心卻跳得飛快起來。

「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的。不夠成熟、不夠勇敢、不敢去面對,就會禁不住的逃。逃避很容易的,哭著說自己不行要別人安慰自己也很容易。因為逃比較輕鬆啊。」

「……嗯。」他無法否認妻的話。

「但是,怎麼說呢……如果,你真的想逃就逃喔。」妻這樣說。

他驚愕的抬起頭,看著妻。

 

妻的眼神還是那樣溫柔,不帶一絲鄙視,她看著他,語調柔軟地彷彿像在唱歌:「真的無法面對,就逃吧。逃到終於無處可逃,或是真的逃到天涯海角,或是真的逃到不得不去面對,都可以的。因為,沒有人可以要你勇敢。可以要你勇敢的。只有你的心,你自己而已。」

「龍捲風帶桃樂絲跟托托飛去奧茲王國時,它就只是龍捲風而已,而令桃樂絲改變、成長的,其實是桃樂絲自己喔。如果桃樂絲不願意的話,誰也改變不了她……不管是怎樣的困境,如果當事人不想要去改變、面對,誰也沒辦法,對嗎?」

妻看著他,彷彿在看著她自己,還是看著很遙遠地方的另外一個人一樣,那樣的目光輕柔又包容,讓他覺得莫名的羞恥起來,卻又有股衝動,想要擁抱住對方。

他慢慢的點頭:「……嗯。」

「人真的是很奇怪呢,我們既脆弱又堅強,想要逃避的時候,誰也無法把要逃避的那個人挖出來,我們容易受傷、容易退縮,堅強的人很多,可脆弱的人也很多。我自己也曾這樣過喔,所以我知道的……你想要答案時,答案總是會找到的,只是找到的路要繞的多遠、花得時間要多長,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妻又看向了金魚缸:「所以,我不會說什麼的,因為這是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的人生。」

「我們每個人都在渴望一場可以改變生活的龍捲風,但當龍捲風真的來時,願意跳進去的人卻不一定是全部,你想跳,就跳,不想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是……」妻頓了頓。

「可是?」

「可是,我會替你祈禱,你能夠幸福的。」妻抱住了他,「祈禱你再也不要露出那樣可憐的表情。我們已經可憐太久了……」

他愣愣的感受著妻的懷抱,「祈禱……」

「對啊,從今天開始,我們再也不是夫妻,但我們是朋友了。對嗎?」

「朋友……」

「對,朋友,你知道我秘密,而我也知道你秘密,然後我們能夠在離婚後,卻還能擁抱彼此,一起看金魚,一起吃義大利麵,你喝牛奶吃孔雀餅乾,我看金魚然後對彼此吐露祕密的朋友。」妻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或許我們將來再也不會見面,因為我們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旅程、道路……嘿,偷偷跟你說喔,我想要去找繼父,花了很久很長的時間,我才終於下了決心要去找他,找那個可憐的男人,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跟他說,還有我也要跟我媽說清楚……而這樣的我會替你祈禱的。」

「妳……」他怔怔看著妻。

妻露出了難得一見俏皮的模樣:「怎麼,難道我們不算朋友嗎?離婚之後,還是能做朋友吧?」

他慌忙搖頭:「當然……」

「所以,你也替我祈禱吧。」妻的胸腔傳來一陣鼓動,她笑得聲音彷彿風鈴聲般清脆,她又抱緊了他:「我們一起祈禱吧。」

他感受著妻的一切,對方的體溫、對方的味道,她擁抱著他,他擁抱著她,他們這樣抱著彼此,他閉起眼,細細的體味著妻說得一切。

「……我會祈禱的。」沉寂一陣後,他輕聲說,「我會的……」

 

* * *

 

那天,妻離開時已經很晚了。

他本來希望她能留下,但妻說,她還是離開的好。

他們一起將洗碗,把餐桌整理乾淨,妻臨去之前,又摸了摸金魚。

「不帶走牠嗎?」他問妻。

「不了,因為我可能會常常出去旅遊,沒辦法養牠。」妻站在門口,頭髮整齊,服裝也是,她剛剛又到廁所整理了一下。

「我會回來看牠的。」妻說,「也會來看你喔。」

「我是附屬品嗎?」他苦笑。

「算是吧。」妻吐了吐舌。

「嘿……」他也笑了。

他跟妻就這樣站著,看了彼此好一會,最後他說:「我啊……」

「嗯?」

「覺得今天真的是很奇妙的一天,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不是自己,好像坐了大概二十八次雲霄飛車,但是心情卻很輕鬆。」他還是不太會說話,有些笨拙的,想了好一會,才一點一點慢慢的說,但妻始終笑著看著他,等他說完。

「我很高興喔,非常的……跟妳結婚、跟妳離婚,跟妳說這些……我、我從來……」

「嗯。」

 

「從來都沒有後悔過。」他閉了閉眼,覺得眼淚好像又要湧出來一樣,「也真的很對不起,非常對不起。雖然妳說不用對不起,但我想要說出來……」

妻笑得燦爛:「我啊……」

「什、什麼?」

「見到繼父後,我想要先打他十個巴掌。」

「咦?」

「從以前就一直很想呢,到了今天,我突然覺得我一定有勇氣去打他的臉。所以……我收下了喔,你的對不起。」妻一隻手輕柔的附蓋在她的胸前:「我會放在心底,帶著它一起走,今天你說得一切,你的哭臉啊,你的對不起,通通都會放在我的心底。」

「所以……要幸福喔。」妻說,然後輕盈的提起她剩下的行李,走向電梯:「再見了喔。」

他愣愣的看著對方纖細嬌小的背影,一動也不動的,直到她進了電梯。

「……再見。」他這樣說,對著已經關上的電梯門,而後關上了自己的家門,他坐回了餐桌前,看著金魚,金魚正吐著泡泡,像什麼憂愁也沒有,牠小小的眼睛裡頭,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呢?他不懂的看著金魚,而金魚時而看他,時而看向別處。

 

然後,過沒多久,門鈴響了。

正要去洗澡的他疑惑的開門:「有什麼忘了拿……」

門外不是妻,不,不該叫妻了。他想,為什麼一直改不了口呢。

門外是前情人。

「嗨。」前情人微笑著,「我們……」

 

他彷彿聽到了龍捲風來襲的聲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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