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聞喜嚇了一跳,卻在此時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動彈不得,彷彿有什麼緊緊纏住他一般的,他動了動嘴,也說不出話來。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江寧也顯得奇怪,是在楚聞喜手上的江寧。那張小小的人面五官開始扭曲起來,而且原本肉色的肌膚逐漸變得焦黑,更驚人的是那片焦黑開始往楚聞喜手上其他地方蔓延起來。

 

顧頤然驚呼了聲:「柯天師……」

 

雖然無法動彈,手臂也被衣物蓋住,楚聞喜卻是知道的,有什麼不對,他的手好重好沉,還開始隱隱發癢腫痛,然後他一個不穩,就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好痛。楚聞喜想,但他連呻吟都發不出。

 

「楚聞喜!」一旁的侯夏生立刻衝到他身邊,二話不說就扶起他,還拉開他的衣袖。

 

這下連原本正在作法的柯筠白都停下動作了。

 

楚聞喜的手臂上長滿了瘡──人面瘡。

 

 

焦黑的人面瘡,每個瘡上都有著一張猙獰的臉,或大或小,臉與臉之間毫無空隙的擠在一起,一塊又一塊的臉,長滿了楚聞喜的手。

 

「我不要走……」

「我不走……」

「我愛你啊……」

「聞喜……」

「你不准走……」

「不可以走……」

「我恨你……」

「我恨你……」

 

每個人面都在說話,粗啞的聲音,彷彿在痛哭一般扭曲的臉。每張人臉都拼命地往上掙扎著,像是要逃脫這個狹窄的地方。而那些臉不只有江寧的,還有楚聞喜的。一張又一張的臉,癡嗔怨,不斷地發出吶喊。

 

在場的眾人都愣住了。

 

「這是什麼鬼東西!」柯筠白甩下法器,也蹲到楚聞喜身旁,他定神一看,臉色隨即大變。

 

「不好,這東西在作怪。該死的,難道我搞錯了……」柯筠白皺眉,扯開楚聞喜身上的衣服,發現那噁心的人面瘡正在無限的蔓延,從手背長到手臂,然後又蔓延到肩膀,甚至漸漸侵襲到楚聞喜的胸膛上。

 

「他好燙……楚聞喜,你還好嗎?」侯夏生咬著唇,有些不知所措的拍了拍對方的臉,對方身上有著獨特的味道,那清香的味道竄進楚聞喜的鼻腔中,讓他頓時覺得好了一點,他眨眨眼,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好,他很想說些什麼,但吼龍彷彿被人抓住一樣,很痛,呼吸也很困難。

 

「柯筠青!拿我的那個符水來!」柯筠白大喊一聲,在一旁嚇到呆住柯筠青便慌慌張張地從神壇上抓了一瓶水遞過來。

 

「欸,你抓好他腦袋,幫我把這個灌下去!媽的,這什麼鬼東西……」柯筠白要侯夏生協助他,兩人手腳俐落地將那瓶水灌進楚聞喜的口中。

 

楚聞喜知道自己該喝下去的,但是不知道有什麼在逼著他,逼著他不能開口,壓制著他,他無法控制自己,腦袋不停亂動,閃躲著柯筠白手上的那瓶水,他聽到自己身上那些可怕的人面瘡不斷在哭喊著。

 

「他不會喝的!哈哈哈!」

「不能喝……」

「你別想叫他喝!三流天師……」

 

不,讓我喝……給我滾開我的身體!楚聞喜覺得好絕望,身體越來越燙,心臟好像有什麼東西盤踞著一樣,讓他感到害怕。為什麼會這樣?

 

「我來。」

 

什麼?楚聞喜突然感到下巴被緊緊握住,然後神奇的,他的嘴突然可以開了。

 

而有個人的唇貼了過來。

 

很久沒被別人碰觸的唇被另外一個人的唇緊緊地吻住了。

 

 

整個口腔鼻腔都是熟悉的清新香味。那是楚聞喜明明才沒聞過幾次,卻已經深深印在腦子裡的味道。

 

嘴裡有什麼灌進來了,並不好喝但是卻讓人感到舒服的東西。楚聞喜的意識是這樣感受著,但他的口腔,他的舌頭,他的喉嚨卻一點也不受控制。

 

推開他推開他推開那個可怕的東西──腦中有著奇怪的聲音響起。楚聞喜感到自己的舌頭在動,口腔在用力,甚至連手腳都開始掙扎,那些原本是他身體一部分的器官不受他的意識掌控。

 

但吻著他的人卻不允許那樣的反抗,對方的舌頭緊緊的纏著他,手腳也用力的抱緊著他。

 

楚聞喜聽到柯筠白的怒吼聲,「快點幫忙壓住他!柯筠青你這智障!」

 

還有顧頤然的聲音,還有柯筠青的聲音,還有他身上那些人面瘡可怕的聲音……

 

「不,我們不會走的!」什麼我們?

 

「是他要我們留下來的──」是誰?

 

「聞喜!聞喜!聞喜!」江寧你別再喊了……

 

「我恨你!我恨你!我……我愛你啊──不──」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嗎?

 

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楚聞喜都不明白了,他只感覺到抱住他的人體溫很溫暖,對方正努力的把水灌進他的喉嚨裡,但他的舌頭根本不受控制,喉嚨的肌肉很用力,牙齒甚至正要過分的咬向對方,他全身都在掙扎亂動,力氣大的不像自己。

 

「唔!」

 

楚聞喜感到自己用力的咬傷了對方,因為嘴裡漫出一股血腥味,對方好不容易餵進來的一口水也被他吐掉了。

 

他奮力的睜開眼,只見侯夏生的臉靠他靠的好近,呼吸都噴往他的臉上,可他的臉頰上淌著幾滴汗水,嘴角沾著紅色的液體。

 

是他咬傷他嗎?他到底在幹嗎……

 

「哈哈哈!你別想要他喝下去!」

 

「有三太子在背後撐腰了不起嗎?小子!你這沒什麼道行的別想收我們!」

 

耳邊不斷傳來刺耳的嘲諷聲,楚聞喜再不覺,也知道這些其實都是他身上那些人面瘡喊出來的話,為什麼會這樣子?他真的不懂,他居然還咬傷了侯夏生……他感到手腳又亂動起來,他踢了侯夏生,還打著他──為什麼不受我的控制?這是我的身體──耳邊又不斷傳來可怕的笑聲,他腦中浮現一抹絕望。

 

「柯筠青!快點給我壓住他!」柯筠白在一旁大吼,然後他的手腳被壓住了,但還是拼命掙扎著,身上那些人面瘡笑聲更加的猖狂。

 

「壓不住!壓不住!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聞喜要跟我們一起──一起!」

 

「楚,忍耐。」看著這樣的他,侯夏生卻沒什麼表情,他往旁邊吐了一口水,而後對他笑了笑,因為嘴巴被咬傷聲音有些含糊,但他的語氣卻很堅定,「我會幫你的。別害怕。」

 

「這次你一定要喝下去……你可以的,我相信你。別被那些聲音干擾。」侯夏生這樣說,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臉,然後低頭在他的耳邊輕柔的說著:「你可以的。你想著我,想著我就好。別的什麼都不要想。有我在,放心……」

 

那聲音彷彿酒一般醉人美妙,楚聞喜眨著眼,熱淚盈眶。

 

侯夏生又喝了一口符水,用更大的力氣弄開他的嘴,吻了過來,他用舌頭撬開了楚聞喜緊閉的唇。

 

那是多麼柔軟又甜蜜的唇,如果不是在現在這樣,楚聞喜想,他一定會好好的品嚐,細細的回吻著,好好的用舌頭搔刮對方口腔每一處,把那有點薄但形狀漂亮的嘴唇狠狠地弄腫,讓他看起來更漂亮,不會像剛剛那樣,還沾著血,受傷……

 

他很認真的,按照侯夏生所說的,只想著他。

 

就算他的舌頭跟嘴還是不受控制的亂動著,但他不在乎了,他想著侯夏生。想著這短短的幾天,想著對方的陪伴,想著他之前每次去買雞排飲料時,對方的模樣……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侯夏生了……那麼漂亮又精緻的一個孩子……

 

嘴裡的水帶著血腥味,香灰的味道,還有侯夏生的味道。

 

身上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對方的呼吸,多讓人安心。楚聞喜專心地想著對方,突然間,什麼害怕都消失無蹤了──只要有侯夏生在,有什麼好怕的?

 

他想來想去,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我喜歡你。」那是侯夏生第一次告白時的聲音。有些彆扭,卻很可愛的告白……

 

「……你別在意。是我自己要喜歡你的。」

 

「你不回應,也沒關係。」

 

那是在他跟侯夏生說抱歉後,對方有些沮喪,卻又如此溫柔的話語……

 

他到底何德何能,讓對方喜歡上他?讓對方這樣幫助他?楚聞喜越想越激動,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然後,有什麼流進身體裡了──是溫暖卻又沁涼的東西。

 

「他喝下去了!」

 

 

侯夏生那口水終於灌進他的喉嚨裡,楚聞喜感受到他的喉嚨還想要用力把那水擠出來,但侯夏生的嘴卻緊緊堵著他不放,他感受到對方的唇跟舌頭,感受到那股摻著血味跟香灰味的水流進肚子裡。

 

在那口水進到肚裡後,他感到一股燥熱,有什麼東西在動,從胃的深處──好像有什麼亟欲要掙脫出來一樣的讓他作嘔。

 

然後他的唇舌、手腳、身體終於變回自己的了,他可以自由的操控它們,但他只感到身體一陣疲軟無力。

 

而那些原本在叫囂的聲音突然都安靜下來,整間屋子都靜了下來,奇異的靜。沒有柯筠白的怒罵聲,沒有柯筠青戰戰兢兢的聲音,只剩下在維持江寧身命的儀器聲,滴滴答答,微弱的不細聽就聽不清楚,還有他自己濁重的呼吸聲。

 

他感受到侯夏生離開他的唇,卻還是抱緊著他,他的手輕撫著他的背,唇貼近著他的耳邊細聲說著:「好了,好了,快好了……」

 

那聲音那麼溫柔,讓楚聞喜的淚水無法停止,就在他感受到安心的時候,下秒,卻不能控制自己的,胃部像被人用力敲打一樣,他推開侯夏生,整個人往旁邊一坐,然後用力的吐出一團東西。

 

楚聞喜覺得自己吐了很久──但其實也不過是短短的幾秒,他睜開被汗水跟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東西,那東西極臭,也說不出來是什麼,像是一攤黑漿糊。

 

那是從他胃裡出來的?

 

「這、這是什麼……」他聽見柯筠青的聲音,聽見顧頤然倒抽一口氣,聽見柯筠白罵了聲,然後,又聽見他身上那些人面瘡發出淒冷陰森的笑聲。

 

「是那個女的啊──」

「那個女的喔──」

「是她啊──」

「還記得嗎?楚聞喜,哈哈哈──」

「就她跟江寧敬給你的酒啊──」

「裡面下了符啦,蠢蛋!喝不出來啊你?」

「楚聞喜是白癡!」

「聞喜我愛你,愛你喔!」

 

什麼意思?楚聞喜瞪大眼,看著那團黑糊糊的東西,感到不可思議,這東西居然在他的身體裡這麼久?下了符又是怎麼回事?

 

「顧頤然……」楚聞喜別過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她,對方只是臉色發白的靠在窗簾旁,咬緊著唇,什麼也不說。

 

「不過那不是我們啊,聞喜……」

「那個跟我們沒關係喔!」

「聞喜,我愛你,聞喜……跟我在一起……」

「江寧,江寧……我愛你……不對,我恨你……」

「我們永遠在一起吧……呼呼呼……」

 

「楚!」是侯夏生的聲音,他剛剛似乎也被嚇到站在一旁,此刻要過來扶住他。

 

「別過來!」楚聞喜卻吼了出聲,喝止了對方的前進:「不要過來……拜託……侯夏生我求你……」

 

「楚……」美少年露出有些受傷的神情──或者該說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邊,咬著唇看著楚聞喜,讓他覺得好疼惜。

 

但不行……他不能讓他過來。

 

楚聞喜咬了咬牙,手顫抖著,那上面長滿了人面瘡,而那些小小的臉孔正或笑或哭的做出種種表情,他呻吟了聲,拉開自己早就亂七八糟的襯衫。

 

是臉。

 

是人臉。

 

他的胸膛上,有兩張臉,左臉頰跟右臉頰緊緊相黏在一起的臉──是他的跟江寧的臉。

 

比那些人面瘡都還要大的臉。塞滿他整個胸口。

 

那兩張臉正不斷的說著話,然後在接觸到楚聞喜的目光時,露出了獰笑。

 

「『聞喜。』」

 

「聞喜,聞喜。」江寧的臉這樣叫著,無限欣喜:「我跟你在一起了呢!聞喜!」

 

「楚聞喜,你開心嗎?」他自己的臉這樣說,表情卻醜惡的讓他不敢看,「開心嗎?開心嗎?」

 

「你們……你們……」楚聞喜說不出話來,他感受到一陣暈眩,為什麼會有他自己的臉?為什麼人面瘡越來越多?為什麼會長到胸口來?

 

「『我們都是你啊,聞喜。』」

 

 

 

 

「什麼?」楚聞喜感到冷汗濕了背,一旁的柯筠白等人也因這景況而呆住在原地。

 

「他問什麼耶!」

「他問什麼?嘻嘻嘻……」

「他居然問什麼?他自己知道呀……」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大大小小的人面瘡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又尖又刺,響徹整個房間,那些人面瘡眼珠子咕溜咕溜的轉著,露出嗤笑的表情。

 

他自己的臉,江寧的臉,都在嘲笑他。

 

楚聞喜抬頭,看向其他人。

 

一旁的顧頤然用著他像怪物的表情看著他,柯筠青則是露出害怕的表情緊靠在床上的江寧旁不斷發著抖,柯筠白則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咬著指甲,嘴裡喃喃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而侯夏生的……他不敢看。

 

楚聞喜狼狽的別過頭,想把自己縮小。有種恐懼,恐怖的感覺湧上身體。楚聞喜想,這真的是他的身體嗎?現在是不是他在作夢……

 

「不就說了嘛,聞喜,我們都是你啊。」他胸前那張同樣是楚聞喜的臉這樣說,他露出同情的表情,翻著白眼:「聞喜,你這個膽小鬼……唉……好可憐……」

 

「聞喜,我現在是你的一部分了喔,我是你最愛的江寧。」另外一張臉,江寧的臉這樣笑著,他舔著舌頭:「我不回去,不會回去身體裡的,永遠在這邊陪你,你不用怕了,頤然不會搶走我了。」

 

他不懂,他不懂,楚聞喜用力搖著頭,好想把自己縮起來,變得很小很小,把自己塞進垃圾桶裡之類的地方,他想逃避這一切,想遠離這一切。

 

「哎喲,別逃避了,就說我們是你啊,是楚聞喜喔。是那個可悲可憐的楚聞喜,是那個自以為自己是悲劇主角的楚聞喜啊……」

 

「聞喜,別理他,他忌妒你,只有我愛你,就算你很可憐我也愛你……我愛你比躺在那邊那個江寧還愛你喔!」

 

兩個在胸前的人面瘡不斷爭執著,吵鬧著,卻又一下調情起來,而其他小小的人面瘡在笑著。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你們走開……我才沒有要你們……」楚聞喜被弄到腦袋一團亂,那些話都深深地鑽進他的腦裡,他不明白,他無法理解,看著那樣熟悉卻又噁心的臉孔讓他感到恐懼與害怕,他終於承受不住,崩潰似的哭了出聲。「我不要你們……你們說謊……」

 

「楚!」侯夏生靠了過來,他不管楚聞喜對他揮動的手,又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壓在那些人面瘡上,卻沒有露出半點不舒服的神情,「你冷靜一點!」

 

那些人面瘡在他靠近時尖叫起來,異口同聲地喊著,走開!他不要你!走開!笨蛋!那個天師也滾開!滾開──

 

「我……我……」楚聞喜抖著身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該靠近侯夏生,該讓柯筠白幫助他,但情感上卻有著一份恐懼。他恐懼著這些人臉,恐懼著自己……恐懼……

 

「楚,不要逃避了。」侯夏生溫柔的捧住他的臉,他半跪在楚聞喜面前,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沒有顧頤然那樣的神情,沒有柯筠青那樣的表情,沒有害怕,沒有嫌棄,沒有討厭,只是溫柔,彷彿要溢出來一樣的溫柔。

 

「我在這邊。」侯夏生說。

 

「我陪在你身邊,別怕。」

 

那些人面瘡似乎都忌憚侯夏生,聲音小了些,但還是不斷發出詭異的笑聲,說著難聽的話。

 

「會不見的,這些都會不見的。你會好的……來。看著他們。」侯夏生的聲音軟軟的,柔柔的,但很堅定,楚聞喜想,他第一次聽見侯夏生的聲音時,就覺得上天對他太過寵愛……那樣的聲音彷彿清泉一樣的流淌進楚聞喜的心中。

 

「楚,還記得三太子說過什麼嘛?」

 

什麼?

 

「萬般諸因惡果由心起,汝等各去自看智慧。」侯夏生低聲道,他握住了楚聞喜的手,又說了一次,「萬般諸因惡果由心起……你應該知道的,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萬般諸因惡果由心起?

 

「萬般諸因惡果由心起……」楚聞喜跟著喃喃道,而在此時,侯夏生把柯筠白叫了過來。

 

柯筠白有些失了面子,心不甘情不願的挪步,然後在侯夏生對他咬耳朵後又露出微妙的神情退了開。

 

這些楚聞喜都沒有發覺,他專注地咀嚼那兩句話。

 

 

 

 

而就在他專注想著時,他耳邊還是不斷迴響著那些人面瘡的聲音。那幾個人面瘡不斷說著話,難聽的,好聽的,什麼樣的話都有。他胸前那個甚至低低開始唱起歌來。他在唱歌。那歌聲突兀的響起,在偌大的房間內迴盪著。

 

楚聞喜已經很久沒唱歌了。甚至很久沒有特地去找歌來聽了。這些年來,他連句歌都沒哼過。此刻突然聽見自己的歌聲,感到十分的奇妙。

 

而在聽見那歌詞時,他的身身體禁不住的一震,原本專注的思緒也被打斷。

 

「心若倦了,淚也乾了,這份深情,難捨難了。曾經擁有,天荒地老,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

 

萬芳的《新不了情》。

 

江寧過去最喜歡叫他唱歌。而這首是江寧最喜歡叫他唱的歌之一。

 

萬芳的《新不了情》,羅文的《塵緣》,林慧萍的《情難枕》……外表洋派,做事也洋派的江寧,卻對這樣的老歌情有獨鍾,他喜歡音樂,喜歡這樣有些悲傷,有些惆悵的老歌,更喜歡叫楚聞喜唱。

 

他說:「聞喜,你的聲音好美。幸好你沒被挖掘去當歌星,要不就我沒辦法跟你在一起了。聞喜,你是我一個人專屬的歌星。」

 

瞧,過去聽起來多可愛的情話,如今想來多可笑……

 

江寧常常撒嬌說著他想聽什麼,然後要求他唱,從老歌到情歌,從兒歌到國歌,西洋歌曲,有時候興起,江寧也會拿吉他替他伴奏。而江寧要他唱什麼,他都會乖乖的唱。就算他覺得一個大男人唱《新不了情》很怪,就算他不懂為什麼江寧會這麼喜歡這樣一首悲傷的情歌,但只要江寧開心,他什麼都好。

 

那段過去,回憶起來多麼的愚蠢,卻也多麼的美好。多少夜裡,他們纏綿過後,江寧就會要求他唱,他們裸著身子,倚靠著彼此,他唱著,江寧伴奏著。那時,楚聞喜真以為可以就這樣天荒地老。

 

「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愛你怎麼能了……今夜的你應該明瞭……緣難了……情難了……」

 

「聞喜,好棒,聞喜最棒了。」江寧的人面瘡說著。

 

「江寧,我愛你。」那個是他也不是他的人面瘡這樣說著。「江寧,我愛你……我好愛你……求求你不要再拋下我了,江寧,江寧,江寧……我再唱歌給你聽,好不好?你最喜歡我唱歌了……唱那首吧,《情難枕》……江寧,我們是不一樣的,對吧?我們不像那首歌說得,我跟你之間不是遊戲,是真心的,對不對?」

 

一時間,整間屋子都靜了。只有那人面瘡的歌聲綿延不斷,其他所有的人面瘡也都跟著靜了下來。

 

楚聞喜覺得雞皮疙瘩爬滿了他的全身。那些歌聲包圍著他,讓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他的頭皮像有毛毛蟲在上頭爬一樣令他發麻,他的喉嚨彷彿吞了塊燙鐵,有什麼呼之欲出的東西要從喉頭滾出來似的。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不要說了,我不愛他了──他很想這樣喊。卻喊不出來。許多回憶,都隨著歌聲而湧上。彷彿要將他溺死一般的,那些回憶,那些過去的感情,都隨著歌聲像是場洪水一般的淹過他。

 

我不愛他了,不愛他了……不愛他了──我真的,真的不愛他了,不愛他了!

 

他的耳邊又響起那時侯夏生起乩時所說的那句話。「萬般諸因惡果由心起。」

 

「楚……」侯夏生仍舊抱緊著他,他的聲音在那歌聲中顯得清亮,他的手有力的握住楚聞喜的手,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那麼溫柔,那麼的包容,那樣的,讓楚聞喜覺得自己不堪。「楚,面對自己。」

 

 

他這樣說。

 

而突然間,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是楚聞喜自己的。

 

 

那是楚聞喜特地設給母親的鈴聲,鈴聲響起,人面瘡頓時也靜了下來。一片寧靜中,鈴聲顯得很突兀,手機一陣又一陣,滅了又響,固然是尋常的鈴聲,但卻讓人有種急促的感覺。

 

「是我媽……」聽見那鈴聲,讓楚聞喜又清醒了幾分,雖然全身疲軟無力,雖然明知道此刻不是講電話的好時機,但他仍伸手去掏塞在口袋裡的手機:「我媽……不接不行……」

 

雖然對父母很不孝,離家多年也沒回去過,但楚聞喜對母親的電話是能不漏接就不漏接的。母親年紀大了,又是個容易想東想西,事事操煩的老好人,剛逃去台中那年,有幾次楚聞喜沒接沒回電話,她就嚇得直奔台中找他,而今他又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實在不敢讓她更擔心了。他已經讓她傷心太多,難過太多,擔憂太多。

 

侯夏生幫忙他拿過電話,問道:「你可以嗎?」

 

「可以。我接一下……我不回她她會擔心……」雖然身體還是異常的沉重,但身上的人面瘡卻安靜下來,楚聞喜不免猜想,是不是他們也知道,這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還是我幫你回個簡訊?」侯夏生摸了摸他汗濕的額頭。

 

「她不太會看簡訊……手機還是最陽春的那種……而且我從來都沒傳過簡訊給她。讓我接。」手機又再度響起,楚聞喜拿過手機,立刻接起。

 

「小喜!」

 

「媽……」在聽見母親聲音的那剎那,楚聞喜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鬆許多,「怎麼了,大白天打電話給我……」

 

「哎喲,媽媽有沒有吵到你?媽剛剛才想你會不會在工作啊……可是你不是說來台北,媽就想說應該可以打一下……有沒有吵到你啊?」

 

「沒有,剛剛沒接到是我在……廁所,媽,怎麼了嘛?」母親叨叨絮絮的聲音讓楚聞喜感到溫暖,他耐心的問著,身上的痛楚彷彿都消失了。

 

「你啊,雖然說晚上可能不能回來家裡……但是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回來一下,媽今天有去買你喜歡吃的菜,買很多耶,你不吃也可以來包一包,帶回台中。哎,你在那邊也不知道吃的好不好!然後那個啊,那個你爸啊,你爸那個三八機啊,你別管他啦!你喔,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個臉皮薄的,像春捲皮一樣的,嘴上說不要你這兒子都是騙人的啦,每年年夜飯還不是在唸你都不回來,我今天才跟他說你來台北他就坐不住啦,你啊,就回來給他看看,你爸你也知道啊,嘴巴硬的很,那個心喔,比豆腐還軟啦,還有你哥啊……」母親一唸起來就止不住,往常楚聞喜可能還不是很愛聽,但在此刻,母親的聲音卻莫名地給他帶來力量。

 

他還在執著些什麼?他到底還在害怕些什麼?他到底還在不肯面對些什麼?聽著母親的話,楚聞喜原本還渾渾噩噩的腦袋,終於又注入了第二道光。

 

第一道,是侯夏生。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聽著母親的聲音,他想。

 

「哎……晚點回來沒關係,房間都有幫你打掃好……」母親的聲音,很近,卻又很遙遠。「你啊……那個啊……你爸有說啊,有什麼新男朋友的話……也可以帶回來看啦,下次來台北一起帶過來啊……」

 

「媽……」楚聞喜輕喊了聲。

 

「哎?」母親軟軟的回應著,她一直都是這樣,從小到大,這個嬌小柔軟的女人,每次只要楚聞喜喊她,她都會用著柔柔的聲音喊一聲「哎。」,然後她會一如從前,那樣回答著,「怎麼啦,小喜?」

 

「媽……我好想你……」楚聞喜哭了出聲。他真的很想她,真的,「媽,媽……」

 

「哎喲……你這三八機,跟你爸一樣三八……」母親的聲音扭捏了起來,「你安抓啦!是哭喔?你怎麼啦?工作怎麼啦?是你老闆欺負你喔?」

 

「你喔!都這麼大了是男生不要哭啦!哎喲,是怎樣啦?」

 

「媽,沒有啦……沒有。」楚聞喜明知道電話另一端的人根本看不到,卻還是搖了搖頭,「媽……我看看情況……可以回去的話再打電話給妳,我還要忙……先掛了。」

 

「哎……好啦好啦,快去忙你的!哎喲,你啊……」母親一邊說,卻還是戀戀不捨,根本不想掛斷。

 

但楚聞喜卻不得不掛,他又撫慰了母親幾句,便掛斷了電話。

 

然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兩個緊緊相黏的人面瘡,正上吊眼看著他。

 

 

 

 

 

※最後媽媽打電話來那段猶豫萬分後才決定真的寫上去,雖然有點跳,但我覺得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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