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的事情雖解決了,但列夫還是感到心神不寧,他強迫他的酒保過來住個幾天,非要照顧他到傷好。約翰咕噥著你不快點找個新情人來照顧弟弟是有什麼毛病?還是拎著行李滾到列夫的客房。

 

「怎麼感覺你又瘦不少?」列夫替約翰清潔傷口時看著他跟肋排似的身體搖搖頭。

 

約翰哼聲:「這是時尚美,你不懂。我拒絕你的高熱量大餐。我要保持我的魅力吸引顧客,要不你這間破酒吧早就倒了。」

 

「什麼叫破酒吧。你還靠這間破酒吧養呢。」列夫氣笑了,揉著約翰的腦袋:「你是酒保,負責調酒,別講得好像專門接客似的。」

 

「我可是鎮店之花,非常重要。請好好珍惜我。」約翰說道,他瞇起眼任著列夫蹂躪他的腦袋:「左邊一點,脖子跟肩膀也挺硬的,順便按一按啊。」

 

列夫無奈的替對方按摩起來,他總是如此,拿約翰一點辦法也沒有。從第一次碰面到現在,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在列夫心中就是這樣特別的存在。

 

按到約翰快睡著時,列夫吻了吻他的額頭:「去床上睡吧。」

 

「抱我去啦,反正你一身肌肉平常沒什麼用處,現在就該好好使用啊!」伸出手要著抱,約翰瞇著眼睛一臉睡意:「來吧。鎮店之花將人身安全交給你了。」

 

「你這懶惰鬼。」列夫咕噥抱怨著,還是將懶惰的酒保抱起來帶到客房內,不過才短短幾步的路程,約翰就睡死了。將人安置放好在床上後,列夫盯著對方的睡顏,看了半晌,又再次吻了那光潔的額頭。「要別人珍惜你之前,要先懂得珍惜自己啊。」

 

列夫與約翰的同居生活就這樣持續著,雖然約翰總是抱怨著列夫的約束很麻煩,他又不是小孩子,又常嘲諷列夫現在找不到情人只好轉而帶孩子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但他的情況好了非常多。

 

不再隨便跟客人上床,也沒有再跟任何一個會傷害他的人交往。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陣子,讓列夫感到欣慰。

 

而這段期間,列夫的小酒吧也陷入了一陣忙亂,有部落客在網路上推薦了列夫的小店,那些被約翰嫌棄的食物受到好評,而迷人酒保的調酒也頗受讚美,一時間尋求美食的客人們前仆後繼來到。

 

約翰看著塞滿整間店的人們,忙著調酒兼跟客人閒聊的同時還能調侃列夫:「看來你受到撒旦的眷顧,這些鬼怪都從地獄爬上來就為了吃一口你的特殊地獄家鄉味料理。」

 

「你可以好好調酒就好嗎?我親愛的約翰。」列夫哭笑不得,他忙到都不知東南西北了,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卻馬上遭到攻擊:「還有!你不要再收電話了,老天啊你到底要收到幾張紙條?」

 

「我是萬人迷啊。另外,其實不只電話,上面還有FB呢!」約翰吐舌,把剛剛才收到的紙條投向垃圾桶,塞了一杯果汁到列夫嘴邊:「嘿,喝點,你忙到晚餐都沒吃。」

 

「喔!約翰,我也沒吃晚餐!我怎麼沒有!」珍妮在一旁哇哇大叫,原本沒上班但也被叫來支援的希爾則是無力的蹲在一旁跟著噓:「我也要我也要。」

 

「等等做給你們。不過麻煩珍妮先去收下桌子,還有希爾,廁所的垃圾該收了。」約翰壓著列夫讓他坐下:「還有列夫可是老闆呢,我們的薪水都指望他,所以不能讓他暈倒啊。」

 

「明明就是你偏心,列夫偏心你,你也偏心列夫。」珍妮咕噥著,還是乖乖竄出去收拾桌子。

 

而豪爾德就在這樣的一團亂中,再次的出現──在列夫忙到都快忘記他的存在時。

 

「晚上好。」紅頭髮的修理工悄聲無息的出現在櫃台旁,正啜飲著果汁的列夫看見對方時差點被嗆到。

 

「晚、晚上好!」列夫都快想不起來豪爾德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了。對方沒有什麼變化,依舊俊美的像幅畫般,幾個坐在吧檯的客人都用著欣賞的眼神看向他。可今夜的他又跟往常有些不一樣,他的臉上並沒有微笑,紅色的頭髮上頭帶著水滴,那件好看的工作服上也有點點的水痕,列夫有些驚訝:「下雨了?」

 

「是的,突然有場雨。感覺上等等會變成暴雨,你也知道這個地區的天氣就是這樣不穩定。」豪爾德輕聲說著,而整間酒吧的客人也像回應他的話般,一個一個的來結帳,畢竟已經接近十點了,客人們趁著雨轉大前離開,一時間,整間酒吧剩下的人數頓感淒涼起來。

 

豪爾德又像之前那般坐到那個情侶位,列夫雖想去招呼他,不過外場需要打掃,珍妮一邊叫著帥哥來了,卻又不放過他,等他幫忙收好後,對方點餐的單子也送到他手上。

 

「他真的很喜歡你的地獄菜單欸。」幫忙點餐的約翰將單子塞給他,並準備起調酒:「不過他今天心情看來不太好……對了,他是不是很久沒來啊?」

 

列夫點點頭,看著單子,水果海鮮奶油燉菜,約翰超討厭的一道,以及一般的點心,那些通通都是約翰討厭的。

 

「看他多不挑食。你才該檢討一下自己!瘦小子。」列夫捏了捏約翰幾乎沒有肉的腰,惹得酒保哇哇大叫,珍妮也趁機過來摸了幾把。

 

「搞什麼!」約翰嚇的縮在一旁,「珍妮,妳有男朋友了!」

 

「這不妨礙,好嗎?」珍妮露出賊笑:「還挺細的嗎,約翰。」

 

「是啊,比妳還細呢,珍妮寶貝。」

 

「喔!去死!」

 

就在這場吵鬧中,列夫飛快的將餐點做好,送過去時,豪爾德正在發呆,他專注看著擺在桌上的螺絲起子,那是一把看來用了很久的工具,上頭握把的顏料都磨損掉了,時光在它上頭留下不少痕跡。

 

「嘿,你好?」列夫將餐點放到桌上時招呼著,豪爾德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很淡的笑。

 

「你好。真是好久不見。抱歉呢,上次突然有事離開了。」豪爾德看起來狀況真的不太好,他望著那些餐點,小聲說著:「看來還是一樣好吃呢。真可惜。」

 

列夫不懂有什麼好可惜的,「嗯?」

 

「我一直想帶養父來這裡。這是間好店。他會喜歡這邊的酒跟食物的。」豪爾德說,他撫摸著那把螺絲起子:「不過總是沒空。」

 

「啊,是因為這樣可惜嗎?放心,我的店暫時還倒不了的。」列夫微笑:「改天你父親跟你來時,我可以為你們特製些餐點。」

 

「喔,真感謝你……但沒辦法了。」豪爾德的笑容很哀傷:「他過世了,在兩個月前。」

 

「啊,這、這真是遺憾。」列夫有些尷尬,他盡量表現出自己的誠摯:「你還好嗎?」

 

「是的。還可以。畢竟不管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也因為這樣,養父的工作暫時都落在我身上。所以這段時間很忙碌,也因為忙碌,所以無法想起悲傷。」豪爾德還是在笑著,他對列夫眨了眨眼:「我很抱歉,一個跟你沒見過幾次的陌生人突然說起這些,會不會令你感到不愉快呢?」

 

「喔,千萬別這樣說。我的工作就是每天不停的面對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更何況你對我來說不算是陌生人啊,朋友。」列夫笑道:「雖然這樣說挺不好意思的,但你給我的感覺非常親切,而你又跟我分享了那些特別的故事,對我來說,你早已不算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了。」

 

「已不算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豪爾德滾動著螺絲起子,笑了笑,「那麼,不知道你是否願意陪伴我這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吃頓飯呢?這是我遲來的晚餐。工作真是太折騰人了。而我已經受夠每天晚上忙碌完後一個人吃飯。」

 

「哎!當然好!我現在閒的要命,看看整間店的客人又拋棄我了。」列夫笑著,立刻去吧台要約翰調兩杯酒。

 

「你這個見色忘員工的壞老闆。」約翰挑挑眉,動作俐落的調了酒,「去吧!為了愛!為了新男朋友──是說,你身上到底有沒有放保險套啊?」

 

列夫無奈笑著,端酒離開時被對方從吧檯伸出手來拍了下屁股:「約翰!」

 

約翰吐舌做了個鬼臉:「色鬼列夫。」

 

「你的表弟跟你感情真好。」豪爾德在坐位上笑吟吟的看著列夫跟約翰的互動。

 

「喔,畢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熟到不行。」列夫聳肩:「但他實在很……怎麼說呢,變化多端。」

 

「嗯?怎麼說?」

 

「他看起來總是無憂無慮的,但常常下一刻讓我受到不少驚嚇。這實在很難跟你解釋。」列夫搖搖頭,不知該怎麼形容約翰,這個讓他頭疼又憐愛的弟弟:「明明跟他相處那麼久,有時候我又會覺得不太認識他。可他看起來還是跟往常一樣。」

 

「我能明白。」歪歪頭看著在吧檯跟他們揮手的約翰,豪爾德說,「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喔?」

 

「就算是親如家人……很多時候我們也無法徹底弄懂另外一個人的內心,不是嗎?」豪爾德低聲說著,他慢條斯理的切著食物,小口吃著:「就算平常相處的再親密,可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單的個體。我們相依生存於世,但同時心靈卻是分隔的。」

 

「這句話可真是悲傷。」列夫不知該怎麼回應,想了想只能說出這樣的話:「餐點還滿意嗎?」

 

「非常美味呢。你所做的料理有種很特別的味道。」豪爾德笑著,笑顏非常的動人:「那是一種溫暖而難以訴說的美味,可以感覺到你的用心。想必你一定很熱愛料理吧!」

 

「這樣說還真是讓我害羞。」列夫搔搔臉,他指向吧檯裡又被客人搭訕的約翰:「其實啊,當初會開始學做料理,也是要給那個挑食的瘦小鬼吃,你看看他,瘦成那樣!不過可惜學了那麼多,他還是一如往常挑食。食量跟隻小貓咪沒兩樣。」

 

「你跟他感情真好。你也對他很好。真是個好哥哥。」豪爾德凝神看著約翰好一會後:「還記得嗎?我之前跟你所分享的。那個不停丟棄自己的男孩。」

 

「當然啊,想忘也忘不掉。說真的,我常期望你的出現。」列夫這次已有心理準備,他想總該聽到這個故事的結局了吧?

 

「我最近又再一次的遇到他了。再一次的。」豪爾德邊吃著,低聲說著,他不知道怎麼辦到的,雖然吃著,但講話卻一點也不含糊。「第十二次了。」

 

「他將自己丟在寄物櫃裡第十二次了。不是垃圾場,也不是這個城市的什麼角落裡,而是我總會碰到的寄物櫃。」

 

「這……」

 

「這次是我養父碰到他的。」豪爾德一口又一口的吃著,可沒有放慢說話的速度,突然間,外頭傳來陣陣雷饗,列夫看到希爾跑到窗旁看,喊著下大雷雨了。

 

這是這個地區在冬初,十二月的時候,晨間或夜深時會出現的大雷雨,通常一下就是好幾個小時,雨水冰涼的可怕,打在人身上更是讓人疼痛。他們的話題瞬間被這陣雨給打斷,列夫趕忙站起身尋問了還留著的客人是否需要幫忙叫車或是傘,而大部分的客人都選擇留下來。

 

「看來今天要延長營業時間了。」列夫對約翰苦笑,約翰無所謂的聳肩。

 

「又沒什麼,應該一兩點就會停吧。」約翰說,又推了推列夫:「嘿,快去陪你的新男友。」

 

「就說不是了啊……」

 

那不是普通的雷雨,而是讓人動彈不得的暴雨,雷聲轟饗,震的大門跟靠窗的玻璃都一晃一晃。酒吧內剩餘的客人都主動湊到了靠窗的位置,悠哉的看著雨點像是自殺一般的狠狠撞擊著窗,約翰將原本放著吵鬧的搖滾樂給關了,轉而放了別的音樂,歌聲充滿神秘感的女歌手聲音頓時流洩在整個空間裡。

 

Lana Del Rey,我真喜歡她。」豪爾德微笑,「她是被神所寵愛的歌手。」

 

「這是真的。」列夫點點頭,看著豪爾德邊吃又邊用手滾著那個螺絲起子,「剛剛說到……」

 

「喔,是的……我的養父,這次遇到他。在他過世前。」豪爾德看向列夫:「你知道在那兒遇到嗎?」

 

「那裡呢?」

 

「街角有間圖書館。你知道?對,就是那間。有著綠色外牆的可愛私人圖書館。就在那裡。」豪爾德不停滾著那小小的螺絲起子:「那天我正在這城裡的另一端忙碌,那也是一個麻煩的櫃子,有個女士將她一生的回憶都丟在那裡頭了,打開櫃子時簡直慘不忍睹,而我養父被叫去那個圖書館,說有個櫃子壞了。」

 

「我養父說,他一看就知道糟糕了。真的糟糕透頂……你知道嗎,那個圖書館的櫃子,比其他地方的都還小一些。而那個男孩這次幾乎把自己切的支離破碎的塞在裡頭。」

 

「我養父說,他從沒看過這樣把自己丟棄的人,他說:『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而讓我驚訝的是……他將他帶回來了。他把那個碎成一片的男孩,小心翼翼的包在布裡帶回來。」

 

「他真是碎的亂七八糟。他的灰色眼睛裡還有著淚水,他的頭髮,他的肌膚,他的每一吋。我實在無法想像,他如果再把自己丟掉一次,他還能夠變成什麼樣子。」

 

「養父將那團東西塞到我的懷裡,跟我說,總是得解決這件事情的。既然我們一直遇到……也或許是上天的旨意吧。」豪爾德說,他握住那個螺絲起子:「而那晚,我的養父過世了……在睡夢中。他年紀並不大,不過才五十二歲而已。可他就這麼走了,很安穩,好像睡著一般,我早上去叫他時,還以為我在做夢,他的身體還帶著熱度,那個溫度我那麼熟悉,從小到大,他將我抱在懷裡時我都能感受到的溫度。可他漸漸涼了……而在他床旁,是那個男孩……或者該說是男人了,他被養父黏了起來。我不知道養父如何做到的,他像拼圖一般的被拼湊起來,他看著我,看著我跟養父,神色很哀傷。」

 

列夫連呼吸都很輕,他看著豪爾德,想像著把自己弄成碎片的男人,想著把自己一部分丟棄了十二次的男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他不能明白怎麼會有人想將自己丟棄。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有這麼悲傷的選擇。

 

「列夫先生。」豪爾德停了好一會,看著列夫,問著:「你有想過,把自己的一部分,回憶,或是感情,或是……不管怎樣的一部分,棄置過嗎?」

 

「不……」列夫想了想,搖頭。

 

「那你能理解嗎?」

 

「……不。」列夫一開始搖頭,後來卻又點點頭:「我無法全部理解,但又覺得好像能懂。如果真的遇到受不了的事情,擺脫掉會比較痛苦……我可能,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吧。」

 

「喔,是的。就是這樣。」豪爾德微笑著,那是個輕柔而帶著憂愁的笑:「我想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跟你的想法很接近。不過……我不是。我並不明白。我無法理解。就算我是被丟棄在寄物櫃的孩子。就算我常在處理那些被丟棄在櫃子裡頭的東西,可我不能理解。因為我沒有需要被丟棄的任何東西。我活著很快樂。雖然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可是我的養父給了我全部。全部。」豪爾德輕聲說著,他握緊著那個螺絲起子,又再說了一次,「真的……全部。」

 

「就算我常聽到人們說,活著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對曾經差點失去活著可能,但又幸福活著的我來說,我真的不能理解,那種不停把自己丟掉的痛苦,到底是為什麼?我覺得,我一直不停把那個男孩撿回家,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吧。我想要了解,我想要明白,明白那種感情。」

 

「列夫先生……其實我一直覺得我缺乏某些東西在我的內心裡。我養父似乎也這樣覺得,他有時候會看著我,用著他那雙很溫暖的眼睛,那雙我無法擁有的眼睛,看著我……他會跟我說,豪爾德,真希望我當初能把全部的你都撿回來。」

 

「每次聽著那樣的話,我就想,一定是當初我被丟棄時,也有一些感情被寄物櫃給吞走了。你知道嗎,列夫先生,寄物櫃真的是個很奇特的地方……但是說真的,我不在乎。因為我活著,而且一切都很好……直到我遇見那個有著灰色眼睛的男孩。」

 

「他讓我想要理解,想要去在乎,去擁有那些我過去沒有擁有過的。列夫先生。人真的很奇妙,是不是呢?」

 

列夫看著說到後來一直掛著微笑的紅髮修理工,不知該怎麼回應這些話,他只能輕輕的點頭。

 

「而我真正理解那種痛苦,是直到……養父過世時,我才明白。我才明白原來活著可以這麼痛苦。」豪爾德垂下雙眼,他緊緊握著那根螺絲起子:「列夫先生,失去所愛的感覺,真的痛苦到那瞬間,令我想將所有的感情都塞到寄物櫃裡。」

 

「我那時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個灰眼睛的男孩要這樣對待自己。因為那種痛苦根本難以承受。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有些人不是選擇將這些感情,這一切,丟到垃圾場,垃圾桶裡……寄物櫃是不一樣的。」

 

「寄物櫃完全不一樣。垃圾場給人的感覺就是個走向毀滅的地方。光是『垃圾』兩個字就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誰會真的希望自己珍貴的情感,珍貴的一部分,珍視的東西,被當作垃圾呢?更何況垃圾場的東西被運走了,燒掉之後,再也找不回來了。真的徹底放棄的人,真的不願意再將那些東西拿回來的人,才會將那些重要的東西丟到垃圾場裡。」

 

「可是,寄物櫃不同。」豪爾德看著列夫,那雙像是夕日最深處顏色的眼眸那麼哀傷的看著列夫:「人類太過膽怯了……明明是這麼想要捨棄一切,可最終卻又捨棄不掉,所以才會選擇將那些東西放到寄物櫃裡。那是一種想割捨卻又無法真正割捨的哀傷情緒。」

 

「列夫先生,原來那個男孩,一直想要的,不是讓那些感情毀滅。他是無法捨棄那一切,卻又想要捨棄那一切,他是抱持著那樣矛盾的感情,不停的選擇將自己丟棄。他不斷跟自己說,我的情感都是垃圾……但他最終還是將那些感情放到寄物櫃裡。放到那個可以保存,可以守護的小小空間裡。」

 

「是……這樣嗎?」列夫輕聲說,那他想,當初豪爾德的父母,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將他放在寄物櫃裡呢?

 

「是的。」豪爾德捧起酒,喝了一口後,看向吧檯:「真好喝啊。你的酒保真的很有意思,可以調出如此纖細的味道。」

 

「喔,是的,約翰雖然挑食,但對酒的品味很好。」列夫愣了愣,沒想到話題突然這樣一跳,但又感到得意,「是我發現他擅長這方面的,結果也沒想到他就這樣成為我的專屬酒保了。」

 

「是嗎?真好。你跟他真好。」豪爾德摸著酒杯,「列夫先生……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那個男孩雖然被我帶出來,但終究會消失,對吧?」

 

「我當然記得。」列夫點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養父拼湊起來的那個,呃,碎片,也消失了嗎?」

 

「不。」豪爾德搖頭,他的答案讓列夫感到驚訝。

 

「不?」

 

「是的。不。他這次……沒有消失。他陪在我身邊,一直到現在。」

 

「到、到現在?」列夫呆住了,「真的?」

 

可豪爾德沒有回答他,他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起來:「養父過世的第一個禮拜,什麼都很亂,我要處理喪事,養父留下來的遺產,還有根本無法停的工作,等我回過神來,養父拼起來的他,一直留在家裡頭。他默默的幫我收拾屋子,作飯,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樣……不,他本來就是活生生人的一部分。他不像前面的十一個,那十一個總是在哭,總是在憂傷,可他不是。當我驚訝於這一切時,他跟我開始聊起他自己。」

 

「在養父下葬的那一晚……他替我做了簡單的飯,用著家裡現成的伏特加,我養父最愛的伏特加,還有橙汁,替我做了一杯螺絲起子。那是我頭一次喝過味道如此美妙的雞尾酒。他真的跟前面十一個都不同,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感謝養父將他拼起來,然後他跟我說,他為什麼要將自己丟掉的故事。」

 

列夫越聽越感到不可置信,這故事已經到了他無法想像的境界,人將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一部分丟棄,甚至切碎,但又被拼湊起來,甚至還會調酒做飯……難道這一切,不是豪爾德的妄想嗎?

 

外頭的雷聲還在轟轟作響,列夫看向吧檯,約翰正慵懶的整理著,他時不時瞄向列夫這裡,看見他看過來時,約翰笑了笑。

 

而豪爾德的話語還在持續著:「第一次丟棄自己,是在他發現他愛上的表哥交了第一個女朋友的時候……他說,那個沒有血緣的表哥是他的救贖。他說他是個很糟糕的傢伙,而他根本無法奢求表哥可以回應他的感情。」

 

豪爾德的語調變了一變,像是在學那個不停丟棄自己的男人:「那天我差點去殺了那個搶走表哥的女人……太可怕了。我覺得我好像我的母親,那個會不停打我,又說愛我的母親,還有繼父,說著我是愛你的繼父,可打我打的好痛的繼父……我快被我自己嚇壞了,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情跟想法?我又怎麼可以這樣對表哥?他那麼愛我,對我這麼的好,連阿姨也是,我如果真的做了我想要做的一切,那就太糟糕了。我不能讓他們傷心,我的感情太噁心了,根本不該存在這世界上!結果等我注意到時,我把『他』從身體裡抽出來了。我不知道我怎麼辦到的……」

 

「那是小時候的我,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我,我看著他,想起來了,那個我哭著說不要不要拋棄的『過去的我』,是九歲那年想要離家出走去找原本媽媽的我……那一次,表哥在車站找到不會搭車而嚎啕大哭的我,那也是頭一次我發現我對表哥的感情不一樣……老天啊,我居然把我自己過去的一部分弄出來了。」豪爾德的口氣完全不一樣了,他握緊著那把螺絲起子,說出來的話讓列夫頭皮發麻,全身寒涼,就像被外頭的大雨給淋濕一身般的冰冷。

 

「那個男人跟我講著,前面十一次他是怎麼把自己弄出來的。每一次,每一次當他最愛的表哥跟別人在一起時,他就會這樣拋棄自己一次。第二次丟棄的自己是高中時候的他,那是他頭一次想著表哥自慰的年紀,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的,他快將自己給挖空了。可同時他也感到幸福,他再也不會感到痛苦,因為在痛苦之前,他就選擇將痛苦給捨棄掉。」

 

「他覺得很幸福。因為他選擇將那些東西塞進寄物櫃中,而他終於可以好好微笑面對他最愛的人,他可以笑著祝福表哥,可以調侃表哥每一次的戀愛,同時沒有任何痛苦的去投入別人的懷抱。他說他不停的找陌生人作愛,因為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想要去奢求表哥的溫暖。」

 

「他說,他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都已經努力將那些感情割捨了,卻始終無法不愛著表哥,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想要殺掉表哥的愛人,同時也想殺死自己。」豪爾德聲音越來越輕,輕到快被店裡的音樂,外頭的雨聲給蓋過,「他就是這樣,他害怕自己,害怕傷害到他人,他想要維持現在美好的生活,想要維持表哥的快樂,所以他只能不停的將自己丟掉。只要他還愛著對方的一天。他說,他試過很多次,但沒辦法,不管遇到怎樣的人,有多少人追求他,那些人比表哥好的太多了,但就是不行。他只愛著那個,那個在第一天見面,對他溫柔,給他許多玩具玩,分給他點心,抱著他午睡,沒有血緣,卻又比任何一個家人還要親密的家人。」

 

「他愛著他。愛到只能這樣,只能選擇將自己丟棄。」

 

「第一次拋棄自己時,他連續兩個禮拜天天去看那個櫃子。可等到第二次時,他再也無所謂了。他甚至在第十二次時,選擇親手將自己的一部分撕成一片一片……」

 

「而今天早上,他消失了。」豪爾德握著那根小小的螺絲起子,聲音充滿著哀傷:「他消失了,那個我養父黏起來的他,陪伴了我兩個月,整整兩個月的他,在我吃早飯時,又消失了……列夫先生,他的灰色眼睛,他的黑色頭髮,他憂傷的笑,他的一切,又再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就像我養父說過的那般,『他被丟掉了。所以消失就是他的命運。』……這就是命運。但,我受夠了。」豪爾德說,他看著列夫,面容平靜的像是一個人偶:「列夫先生,我的養父其實是個非常溫柔,溫柔過頭的人,所以他才會撿回我,扶養我,同時也才會決定總是『處理』掉那些不該存在寄物櫃裡的東西。而同時他也希望我能夠明白,學會那種溫柔,所以在最後,他才會選擇將那個男人撿回來,黏好他……我,我或許還沒有完全的明白,學會。可在今天面對他再次的消失時,我覺得,我不能再繼續面對那個男人了。我只是被父母丟棄過一次,就變成這樣情感缺乏的人,而這個男人丟棄了自己整整十二次……我不希望他繼續這樣下去了。」

 

「列夫先生,人類……人類不該這樣對待自己,不該這樣對待那麼珍貴的自我,不是嗎?寄物櫃,也不該是這樣被使用著的。寄物櫃,就只是拿來寄放,存放物品的地方。它的功用,就該是這麼簡單才是。」

 

列夫啞口無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豪爾德。

 

「列夫先生。這就是他的故事。也是我想跟你說的故事。」豪爾德說著,他站了起來,列夫只覺得動彈不得,這個好看的過分的紅髮修理工用著那雙美麗的眼眸看著他,「列夫先生,我這生中,只感受過兩次心碎的感覺,一次是在養父過世時,一次就是在今早。列夫先生……我不會再來這間店了。我在今日決定要搬離這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工作。」

 

「列夫先生,這個給你。你的辦公室,應該有個鎖住的寄物櫃,對吧?不用猜想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我跟他相處了整整兩個月啊……這個鑰匙,可以打開那個櫃子。列夫先生,我建議你,早點打開來會比較好。」

 

紅髮的修理工沒有親自到櫃台結帳,他只是將鑰匙,將剛好的餐費放在列夫的面前。

 

「雨要停了呢,真難得,通常這種雷雨會再多下久一點……列夫先生。非常感謝你聽完我這奇怪的故事,也很感謝你的餐點,真的很美味,我會懷念這間酒吧的。再見了,列夫先生。」

 

紅頭髮的修理寄物櫃的男人走了,像被離去的大雨帶走一般,列夫看他姿態優雅的推開門,若不是那身特別的修理工制服,他的背影,他的模樣,都像是個家世良好的紳士,他在關上門前,還對列夫露出一個美麗的微笑。

 

列夫看見吧檯上的大鐘指向了十二點,而客人們因雨停了發出歡欣的躁動聲。

 

列夫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過神來的,等他注意到時,他已經衝到了吧檯裡,而約翰正用著一如往常的壞笑調侃著他,「又失敗了啊?可憐的列夫──欸?欸!怎麼了,列夫?等等等快放下我──」

 

列夫抱起了他那個總是太瘦弱的酒保,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跳亂的像是剛剛外頭轟轟的雷響,約翰被他嚇壞了,珍妮跟希爾則被他吼了聲顧好店,不敢跟來。

 

「列夫?列夫?你該不會被再三拋棄就發瘋了吧?嘿,別這樣嗎……你是個好男人啦,真的真的,下個會更好嗎列夫──」約翰不敢掙動,只是任著列夫抱著他,辦公室非常的近,畢竟列夫的店是這麼的小,他抱著還在喋喋不休的約翰跪到了那個寄物櫃前。

 

列夫拿出了那把鑰匙,約翰靜默了下來。

 

「呃,列夫?」約翰小聲的喊著他,他的灰色眼睛裡滿是不安。

 

列夫只是顫抖著,他顫抖著手,去開了那個鎖住很久的櫃子。

 

到底是鎖住多久了呢?列夫幾乎要想不起來,而在鑰匙插進去的那瞬間,約翰發出了驚人的尖叫聲。

 

「不!列夫!不要打開!拜託你!」尖叫的約翰根本不像列夫所熟識的約翰。他記憶中的約翰,總是笑著,笑著,就算被虐待的滿身是傷,就算總是被交往的人折磨,他還是笑著,不哭也不喊痛,他喜歡笑,戲謔的,壞壞的,可惡的,可愛的──而這樣的約翰在大叫。

 

列夫只是用著一隻手緊緊抱著他。

 

櫃子打開了。

 

小小的櫃子裡只有一樣東西,小小的,小小的,微弱跳動著。

 

那是約翰的心。

 

那是約翰的感情。

 

那是約翰的一切。

 

列夫沒有說話,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顫抖著手,小心翼翼的捧出那顆微弱跳動的心臟,然後將約翰將那顆心,緊緊抱在懷裡。

 

而約翰還在尖叫,「不,別這樣,拜託,列夫……」

 

「老天啊……」列夫哭了出來,而後他吻住了約翰的唇。

 

那個正叫著的唇。柔軟的,笑起來弧度動人美麗的唇。

 

那個他一直,一直,一直想親吻的,可又一直看著別人親吻的唇。

 

 

* * *

 

 

傑斯注意到那個客人又來了。

 

在週四午後的三時,男人又來到這間有著露天座位的咖啡廳,點了錫蘭紅茶,還有法式奶油薄餅。他似乎很喜歡吃甜食。

 

那是個有著一頭美麗紅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簡直就像會流動紅寶石一般漂亮頭髮的男人。男人同時也有張姣好的面容,以及動人的氣質。若不是那身看來像是工作服的穿著,看著那男人喝著紅茶的模樣,傑斯真以為他會是那來的貴族。 

 

「午安。」發現傑斯在看他,男人主動打了聲招呼。

 

「午安,豪爾德先生。」傑斯在上禮拜終於知道對方的名字,但他還是喜歡在心底稱呼對方為紅髮男人。

 

「天氣真好呢。傑斯先生,你們店的薄餅也一如往常美味。」紅髮美男子並不避諱跟人閒聊,傑斯也趁著空檔跟對方多談了幾句。

 

「所以,這件工作服到底是做什麼的呢?」好不容易,傑斯終於將他心中長久的疑惑問出口,「豪爾德先生看來實在不是做修理工的人啊。」

 

「是嗎?」豪爾德爽朗的笑了,「但我是啊──我的工作還滿少見的,我是……」

  

「修理寄物櫃的人。」

 

(完)

 

終於寫完了──花費半年以上──(抹汗)

話雖如此但其實都是集中一天寫完一回。也是挺神秘的。

總之雖然是個怪怪的題材,BL點又很少,而且我很故意的避開列夫的心態不寫,但我自己挺喜歡這篇的。

謝謝看到這邊的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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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利藍亞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