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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在意那個客人已經有好一陣子。

 

列夫是間小酒吧的老闆,三十二坪大的店,含吧檯有二十個座位區,店的設計是滿街看得到的八零年代風格,說不上多特別,但列夫自己很滿意。小店從下午五點開到凌晨一點半,每月第一個禮拜二跟每個周六是公休日,偶爾列夫累了也會多休個幾天,當然前提是這個月沒虧損。他經營這間店已經四年多,生意普通,營收尚可,房子跟土地是過世的叔叔留給他的,倒是讓列夫省了不少成本。

 

說是小酒吧,主要的賣點當然是酒,列夫有個好酒保,約翰。好約翰總是能讓客人滿意,不管是在酒方面或是跟客人談心方面,身為一個酒保多少要有點迷人的魅力,不枉費列夫每月給他的薪水還有新年時給他的長假。除了酒外,這間小店也兼賣餐點,不是一般酒吧那樣單調無聊的食物──列夫喜歡料理,自成一種風格,他的小酒吧菜單上料理不多,固定就那幾樣,紅酒牛肉漢堡配上烤餅,壽司捲加白菜豆腐湯,薯條炸魚,烤麻糬,火焰煎餃與馬鈴薯冷湯──列夫年輕時有過不少情人,每個情人在跟他分手時留給他的禮物就是他們擅長的,或是家鄉的料理。而列夫把那些料理都放進他的菜單上。

 

除了酒,料理,列夫的酒吧還有台專門的義式咖啡機,這同樣是某任情人留給他的禮物。咖啡在酒吧中同樣受某些客人的歡迎。約翰常說,像你這樣不倫不類的酒吧可以生存下來大概就是因為它這麼不倫不類吧。

 

列夫心血來潮時也會做些不在菜單上的食物,權當作今日特餐──酸辣海鮮蝦麵,草莓蝦餃跟酸辣小籠包,司康餅跟現打鮮奶油抹醬,炭烤牛排配地瓜球,薯泥麵包夾起士,奇異果冷湯拌烏龍麵。而他的客人出乎意料的捧場。

 

他這間小店有幾個熟客,像是禮拜一固定來喝酒的情侶,一對相差二十五歲的同性情人,那是一個英國紳士跟美國大男孩,他們看起來像情侶又像父子,感情總好到讓人眼疼;或是一三五日固定來光顧的老先生,他的興趣就是跟每個年輕女孩搭訕,還毫不惹人厭;也有每周日來一趟的一群女孩,她們青春洋溢,笑容親切,而且非常能喝,每次來都會把菜單上的酒點過一輪又一輪,更是熱愛列夫的今日特餐;也有不固定時間來,但每次來必定窩在角落啜飲濃縮咖啡,吃肉桂捲,配報紙閱讀的戴帽子西裝紳士,他從不跟任何人搭話,列夫也只聽他說過,「一杯咖啡三個肉桂捲。」,為了這位客人,肉桂捲是列夫酒吧內的必備餐點之一。

 

一般來說,列夫的客人大多很不錯,偶爾也有些糟糕的醉漢,可憐的人,或是可悲的傢伙,但從沒有一個客人像那個男人那樣的讓列夫感興趣。

 

那個男人在半年前,三月,一個春天的晚上到來。列夫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正替十號桌的情侶送上那天的特餐──約翰說那叫做地獄食物──列夫把南瓜弄成泥包進越南春捲皮裡,還加了些切碎的生薑跟蘋果丁與檸檬汁。

 

他就在那時進來了,他穿著一身整齊的工作服,但你也說不出是哪個職業的工作服,不是警察也不是男護士或是修理電線的,更也不像快遞員。但你就是知道他那身是工作服。米白色的上衣搭配黑色的褲子,貼身而且好看,不管是上衣還是褲子都設計了許多口袋,口袋都鼓鼓的,看來是實際上有在使用,奇異地是那些口袋的位置設計看起來還挺時尚的。他揹著一個大包包,看來放了不少工具,他很瘦,不怎麼高,但有著修長的好身材。男人頂著那頭耀眼的紅頭髮,還有張漂亮到引人注目的臉蛋,年紀看起來不大也不小,但光站著就有種讓人想看向他的魔力。所以列夫才會一下子注意到他。

 

他進來,張望了一下整間店,而後走到角落那個兩人位的小圓桌,一般來說那是情侶的熱門區,但今天倒難得的沒有半個人。他坐下後,拿起菜單稍微看了一下,列夫便過去為他點餐。

 

列夫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是怎麼開始的。

 

「哈囉,第一次來?」列夫這樣問他。

 

「是的。您怎麼知道呢?」男人眨了眨眼,列夫看出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是夕陽快掉下海裡時那種沉沉的顏色,有點橙,但其實是棕,他的睫毛又長又濃,眼裡滿是笑意,男人的確很好看,有種讓人怦然心動的奇異魅力。

 

那天列夫跟他聊了下,知道對方叫做豪爾德,是工作後無意走進來的,豪爾德那天很餓,吃了那份約翰很嫌棄的地獄特餐後讚不絕口,又加點了紅酒牛肉漢堡跟炸魚薯條,點了三杯不同的雞尾酒,而後他送給列夫一個迷人的微笑,就這麼離開。

 

那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好客人。

 

列夫偶爾想起那天豪爾德的笑容都覺得有些兒像在作夢。約翰則嘲諷他是太久沒有交男朋友了。

 

「我只是想想,也不行嗎?」列夫抗議,他知道約翰是在開玩笑,不過說真的,其實他對豪爾德並沒有那種感覺,而是另一種,另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說不上來,也沒有興趣講給約翰知道。約翰則說,「我覺得他大概被你那份地獄來的春捲給嚇死了,大概再也不會來。」

 

列夫想說哪有這麼誇張,明明那份南瓜泥生薑春捲滿受好評的。

 

不過豪爾德真的再也沒來過,列夫的酒吧生意說不上熱烈,但每天也足夠忙碌,過了一個多禮拜,他已經忘記那個有著紅頭髮的美青年,再過三個禮拜,他滿腦子已經想著幾天前來這喝酒的英俊男人了。

 

直到豪爾德再度出現。

 

大概是四月的時候,他又穿著那身制服,揹著那個大包包,手裡拎著一個小小的門,真的很小,大概就是外頭最小號的寄物櫃的門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又坐到上次那個位置,動作很自然,彷彿跟這間店很熟悉一般,他還跟列夫打了聲招呼。

 

看到那頭漂亮的紅髮,跟迷人的微笑,列夫對豪爾德的記憶一下便回來了。

 

「好久不見!」列夫靠過去說。

 

豪爾德靦腆的笑了笑:「您還記得我啊?」

 

「當然。」列夫說謊總是不打草稿的:「做這種生意就得有這種好記憶力,記得每一個客人。」其實他也不是每個客人都記得,約翰就常調侃他只要太醜或太糟就都給他忘光,非常挑剔的記憶力。

 

列夫跟豪爾德寒暄了一會兒,替他點好餐,並特別推薦當日的特餐,香草培根裹薯泥雞肉,少數被約翰讚美的特餐。

 

「聽起來真不錯,但我很想念上次的南瓜春捲,那真是美味。」豪爾德說。

 

「噢,讓我家的酒保聽到他會哭的,他恨死那個了,覺得喜歡的人都是惡魔。」列夫哈哈大笑,那個只是他心血來潮做的東西,也只做過那麼一次,沒想到豪爾德還記得。

 

「是嗎?真可惜。」豪爾德笑笑,列夫這時突然注意到他的腳邊,那個小小的門。

 

那個門是很常見的東西,車站,超市,運動球場,學校,機場,大概是這些地方會見著的東西。

 

寄物櫃的款式大概就那幾樣,你平常也不會特別注意,但總是有點兒印像。

 

「嘿,這是什麼?寄物櫃的門?」列夫問了出口。

 

「喔,是的。您眼睛真厲害。」豪爾德說,他用手摸了摸那個小門,「是的,這是寄物櫃的門。」

 

「你的收藏嗎?」列夫有一個客人喜歡收集門把,各式各樣的,甚至還央求過列夫把他廁所那個據說是十九世紀風格的門把賣給他,他看到那個門當下就想到了那個門把愛好者,沒有想到今天就給他遇到一個愛門的。

 

「不不,收藏這個太變態了。我是修理這東西的。」豪爾德一笑,又是一個靦腆可愛的甜美微笑。

 

「修理置物櫃?」列夫一愣。

 

「是的。這是我的工作。」豪爾德說,「這城市大概三分之二的置物櫃都得靠我修理。」

 

「啊。」列夫有些驚奇,這種生活隨處可見的東西,偶爾他也會用上一用的東西,沒想到有專門的修理工,「我還以為這只要鎖匠就能夠修……」

 

「不,不一樣。」豪爾德搖搖頭,「置物櫃是不一樣的。」

 

那樣的說法有點特別,這令列夫好奇了起來,「喔?」

 

豪爾德則又露出那靦腆的笑,他看起來真的很害羞,「先生,其實我滿餓的……」

 

列夫這下尷尬了,他忙道歉,趕快進了廚房替豪爾德做餐,還被約翰嘲笑了一頓,因為他站在豪爾德那邊太久了,點餐的單子已經疊了兩張。

 

「美色害人啊。」約翰邊調酒還有空調侃他。

 

結果那天突然的忙碌起來,列夫的小酒吧除了他跟約翰外還有三個輪班的工讀生,可剛好那天上班的珍妮發燒請假,其他兩個都無法來替班,約翰要調酒還要幫忙招呼客人點餐,列夫則是忙著做餐送餐還要順便整理桌子,弄到最後,他無法再多跟豪爾德多聊幾句,等列夫忙完後,豪爾德剛好也要離開了。

 

「今天的餐點還是一樣的棒。」豪爾德真誠讚美著,「下次見,列夫先生。」

 

「喔!能讓你滿意真令我開心!下次見!」列夫正在收桌子,聽到這話反射性的回答,等注意到才發現豪爾德正推門離開。

 

豪爾德再次來則是在那幾天後,他的穿著仍舊一樣,但也依舊乾淨,好像他工作一整天下來都不會染灰塵似的乾淨。

 

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動人,連約翰都說這實在是一個過分好看的男人,可神奇的是整個酒吧也沒有人會去搭訕他,列夫照舊上前去替他點餐,珍妮窩在櫃檯嘟噥著說這是老闆的惡勢力,「我也想跟帥哥說話!」

 

「但妳有男朋友了,珍妮。」約翰說。

 

「有男朋友跟這個是不一樣的。」珍妮忿忿刷著杯子,「而且我男朋友沒這個帥!」

 

「那妳去搭話啊。」

 

「……不,我也不敢。」珍妮吐舌,「他雖然好看可愛但又有種不好靠近的氣質,我覺得只有老闆這種神經粗的傢伙才沒感覺到。」

 

「這也是。」約翰說,他動作俐落地調了一杯酒,「列夫真的是個粗神經。」

 

豪爾德來的第三次,那天因為下了場雨,生意受到影響並不怎麼好,所以列夫才有空閒跟他多搭話。豪爾德並不排斥跟列夫聊天,列夫端著咖啡跟他搭話,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所以還真的有專門修理置物櫃的人啊。」列夫說。

 

豪爾德眨眨眼,「當然,連馬桶都有專門的修理工呢。」

 

列夫一笑,「喔,抱歉,我真失禮。」

 

「不,不會的。的確一般人很少會知道這職業,基本上寄物櫃大都是所屬公司派人來修,但我不太一樣。」豪爾德說,他正切著列夫推薦的今日特餐,鷹嘴豆泥配小羊排,「我什麼寄物櫃都能修。而且還可以處理寄物櫃裡頭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嗯?」列夫不明白豪爾德的意思,他內心的小小好奇感一瞬間膨脹了,「不該有的東西?」

 

「喔,是的。」豪爾德吃下一口小羊排,露出滿足的微笑,「您的手藝真好。」

 

「謝謝。」列夫說,可嘴裡卻很想冒出些不應該的疑問。

 

「您很感興趣嗎?我的工作。」豪爾德問,他眨眨眼,深棕橙如夕陽西沉的眼睛有著小小的笑意。

 

「是的。老實說我好奇的不得了。」列夫搔搔頭,「你也知道的,當一間小店的老闆,最大的樂趣就是聽客人說些話了。而你是我第一個遇到修理置物櫃的人,我本以為這是個無聊的工作,看,就像我後面那個先生,我是不該隨便跟客人談其他客人的,但那位先生就是一個已經覺得自己工作無聊透頂的人,他每次說起他修馬桶的故事也就大概那樣,啊,我忘了說,他是修馬桶的。」

 

豪爾德一愣,隨即笑起來,「喔,我剛剛真是有夠失禮。」

 

他笑了好一陣,又說:「好吧,我想我的工作應該還算有些樂趣。」他眨著眼,似乎在想該怎麼談論他的工作。

 

「我想得先從我怎麼開始從事這份工作談起。」豪爾德說,「但這對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酒吧老闆談似乎有些過於沉重了。」

 

「喔?不不,你不用擔心,做為一個酒吧老闆,可是聽過不少『沉重』的故事的。」列夫笑,這不是他要自豪,而是事實,失戀的男女,工作失敗被家人拋棄的男人,得到絕症而來酒吧買醉的可憐人,為失業苦惱的老老少少,渴望愛而想來找一夜情對象的人,因為父母吵著要離婚而不想回到家裡跟朋友來酒吧廝混喝酒的少年少女,人世間的苦惱總是在這間小小的店裡一一呈現。

 

他邊說又去吧檯替自己跟豪爾德做了兩杯咖啡,約翰責備他上班的怠惰,「你怎麼可以丟我一個!」

 

「又沒有人點餐,好約翰,多賣客人幾杯酒,今天生意實在太淒涼了。」外頭的雨似乎大了起來,從豪爾德進來後就再也沒有客人進來,珍妮已經無聊到拿起手機跟人聊天,約翰則只好認命的多誘拐些孤單的客人喝酒,他就是有這份魅力,黑頭髮灰眼睛的漂亮酒保總可以讓某些人癡迷,列夫笑嘻嘻的看著他被某個客人握住手,邊端著咖啡走到豪爾德那裡。

 

「請你喝。我家的咖啡還不錯喔。」列夫把咖啡放到豪爾德前面,對方感謝著他的慷慨。

 

他們又扯了一下天氣,雨好大啊什麼之類的廢話,直到列夫終於忍不住,期盼的問著豪爾德關於他的工作。

 

「嗯,那麼我就說了,我是個被遺棄在置物櫃中的小孩。」豪爾德啜飲了咖啡,讚美了一番後,突然地說。

 

「啊……」列夫一愣。

 

「在我大概三個月大的時候,被我的父母,也可能是只有母親,他們將我丟棄到車站的置物櫃裡,門還被破壞而鎖死,然後我則因為啼哭的關係被站務員發現,接著我的養父,也就是上任修理置物櫃的工作員收養了我。」豪爾德的聲音很輕,「我的養父收養我後,便揹著我去修理城中每一個置物櫃,他的薪水不多,請不起保母,當然他也可以把我寄放到政府的協助機構,但聽說那時候我只要離開他就會哇哇大哭。修理寄物櫃這工作比你想像中要忙碌一些,很多時候他必須隨傳隨到,他一邊工作一邊養我,我是看著他修門的樣子長大的,而我在長大後也才知道,我不是第一個被丟棄在置物櫃裡的孩子。」

 

列夫驚訝到嘴都合不起來,他嘴唇抖了抖,「喔,喔,抱歉,我真抱歉……我問了一個真的是……」

 

「不,您不用道歉。這很平常的。」豪爾德的微笑依舊親切動人,「當您知道一年會有多少個小孩被丟在置物櫃而不是孤兒院或是教堂門前,就知道這有多麼普通常見。當這世界上只有發生過一次的事情叫做獨特,可發生過上百次就不稀奇了。」

 

列夫這下真為自己開啟這話題感到後悔,可又多少期待起來,因為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一個修理置物櫃的男人,而他則是被丟棄在置物櫃裡的嬰孩,看似平常,但似乎有太多可以聽的故事。

 

「我就這樣看著我養父工作,等到我可以上學了,我下課後也仍是跟在他身邊看他怎麼修理那些被破壞,或是無意間壞掉,或是那些他人無法處理的櫃子。」豪爾德邊說邊切著他的小羊排,他進食的動作優雅,看起來教養良好,若不是他說他自己是修理工,又穿著那身工作服,說真的列夫會以為他是出身自什麼有錢人家。

 

「您一開始聽到修理寄物櫃,大概會想說就跟修理馬桶一樣,馬桶壞了,堵住了,需要人去修,寄物櫃當然也是一樣,那東西壞了,有人叫我們去修,很簡單,但寄物櫃又跟馬桶不一樣。寄物櫃是封閉式的。這樣說好了,馬桶蓋起來,放在廁所裡,當然也是封閉式的,可是廁所的門通常都是開著的,每天都有人進進出出在使用,可寄物櫃不是,很多寄物櫃一年被用不到幾次。馬桶壞了的方式也就那幾種,可寄物櫃不同,它一旦堵住,裡面是空的,門純粹壞掉也就罷了,可當它是堵住的,壞了,打不開,封閉起來,那它就很危險了。」

 

「寄物櫃是很危險的。」豪爾德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讓列夫聽了莫名害怕。

 

「活著的嬰孩,死掉的嬰孩,放進裡頭的不只是那些,還有些更奇怪的東西。列夫先生,您經營一間酒吧,應該是知道的,知道人類是很奇特的生物,他們不只會將孩子放進那裡面,甚至連自己本身也可以放進去。」

 

「什麼意思?」列夫不明白,只覺得這話題越來越奇怪,不就是修理寄物櫃嗎?又不是車站的站務人員每天要檢查一次寄物櫃裡頭是否被遺忘些什麼,他是知道車站或是百貨公司裡每天都有這項工作的。

 

「就像您聽到的那意思一樣,寄物櫃如果壞了,打不開,又是因為人為的因素而打不開,那麼那個櫃子就會很糟糕。因為寄物櫃是人做的。而它的功能又那麼的獨特,它容納,保護人們來來去去時『暫放』的東西,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有生命沒有生命的……原本它的功能是設定為放著無生命的東西,但人就是那麼有意思,將它的功能開發到另外一邊去了。當初發明寄物櫃的人一定沒有想到,有人會將活著的小孩,小貓,小狗,活著的些什麼丟進那裡頭去。」豪爾德微笑,「可以說,我養父的工作就是專門處理那些糟糕的寄物櫃。而如今我繼承他,也做著這樣的工作。我們會跟人說,我們是修理寄物櫃的人,這的確沒錯。我們大多時候是做著一般的修理,維修,清潔,保養,您可以這樣講,但有些時候,我們做的是不是一般的修理。整個城市,只有我跟我養父可以做這份工作。」

 

列夫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想,或許我被騙了,被這個外貌看起來讓人賞心悅目的小夥子給騙了,或許他其實不像他的外表一樣那麼美好,他其實是個瘋小子?神經有點不正常,滿腦子妄想,而他偏偏又是個有趣的瘋子,可以將這瞎編的故事,他的妄想講得那麼引人入勝。

 

列夫喝了口咖啡,猶豫大概兩秒,最後決定還是繼續坐在那邊聽豪爾德的瘋言瘋語,反正現在雨很大,而酒吧依舊沒有新的客人進來,他甚至可以看見約翰已經跟另外一個客人摟在一起,太糟糕了。

 

那麼他花點時間聽聽對方的妄想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反正還挺有趣的。

 

「我今天跟您分享的是我第一份工作,那是在Y車站的一個寄物櫃。中等大小,寄物櫃的尺寸通常只有三種,大中小,我說的中等大小,是那種可以塞進十歲以下小孩的那種尺寸,很抱歉,這譬喻不太好,但這是我養父教我的,小寄物櫃放嬰孩,中寄物櫃放男孩,大寄物櫃男人女人都能放,我養父總這樣說,一時間我也不知該如何跟您形容那些寄物櫃的大小。」

 

「總之,就是那樣中型的寄物櫃。那天我養父接到電話,說Y車站有個那樣的寄物櫃壞了。『很糟糕,聽說是個不好處理的櫃子。去吧豪爾德,這是你第一份工作。』那陣子我剛大學畢業,我的養父已經帶著我讓我學習修理一段時間,他希望我能夠正式的自己來一次,我聽到後便拿上他為我置辦的工作包,穿上他為我準備的工作服,到了Y車站。」

 

豪爾德說得很順暢,沒有一點停頓,他的嘴角還掛著那個輕柔美妙的笑,可越是這樣越讓列夫緊張。

 

「我到了那邊,站務員帶我去看了那個寄物櫃。他是這樣跟我說的,『先生,這櫃子壞了好幾天,我們請了人來修,但沒有任何人能夠打開,有人說經過這裡時聽到了男孩的哭聲,我們看了監視器,最後一個使用他的人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一個大學生了,那天他把門關上,拿走了裡面的東西,櫃子看起來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是的,那個櫃子裡面什麼也沒有,是空的,我很難跟您解釋我是怎麼知道它空著的,只能說我跟我養父工作久了,就是能夠這樣知道,我們看一眼,就能清楚那個置物櫃裡是空著還是滿的,也大概能分辨出來它是好的還是是壞著的,甚至可以知道裡面大致上放了些什麼,公事包,籃球,有人要返鄉時的衣服,行李箱,一櫃子裡都是內褲,這之類的。我那天看到的模樣也的確是那樣沒錯,它是空的,可壞了。而當那個站務員說完後,那個中等櫃子裡就傳出一陣哭聲。」

 

「站務員臉色都發白了,他慌張的離開,離開前還得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的跟我說,『麻煩您了!』,然後就留我一個人站在那個櫃子前。我身後還有著車站的過客正來來往往,而櫃子裡還發出著小小的哭聲,聽起來的確是個男孩。接著我就按照我養父教我的方法,我先摸著門,摸摸看要怎麼打開,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方法,我無法跟您細說,總之我知道怎麼打開那個據說堵死的門,只要一下,我就可以打開,但我沒有。我摸著門,問著,你在哭什麼呢?喔,抱歉,這似乎嚇到您了?」豪爾德停下了話,看著列夫,他的小羊排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放置不管了。整間酒吧還是沒有新的客人來。

 

列夫本想要點頭,可最後他還是搖搖頭,從嘴裡迸出來的話他自己都覺得莫名,「不,很有意思。」

 

「那就好。」豪爾德微笑,笑容靦腆中帶著一點愉快,「這就是我這份工作特別的地方,我們必須修理那個櫃子,所以什麼也不能害怕,就算那櫃子裡有哭聲也是一樣。」

 

「那哭聲仍舊持續一段時間,我又再問了他一次,那小小的聲音才回答我,他說,『我被拋棄了。』非常悲傷的聲音。」

 

「我說,您被誰拋棄了呢?我自己啊。小男孩的聲音回答著。『他把自己丟在這邊,好久了,我好痛苦,只能擠在這兒,哪也去不了,我好痛苦。』,其實到那裡我仍舊不明白在裡面的是什麼,是鬼魂?還是些什麼,嗯,我以前跟著養父時也遇到過類似的東西,但跟這個又不太一樣。」

 

「最後我把門打開,看見裡面是一個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男孩。他被擠的四四方方的,你勉強能看出他是個男孩的樣子。」

 

列夫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頓時有種剛剛吞下去的咖啡都要吐出來的感覺,他不能明白怎麼豪爾德還可以這麼冷靜的說著。

 

「『他太傷心了,所以把我丟在這邊了。』那個男孩這樣說。」豪爾德停下來,像是想到似的插起一塊小羊排吃下去,列夫看著他的動作,等著他繼續說。

 

「男孩看著我,還在哭著,他說他想離開,但不能離開。『因為我自己不想要我回去。他把悲傷都忘在這了。因為不把我忘在這,他會痛苦而死。他愛上一個他不能愛的人,他好痛苦,所以他丟我在這。我只剩痛苦了。這裡好黑好可怕,我出不去,我想他,我想回去,他為什麼要丟下我。』,我要男孩出來,這個寄物櫃因為他的關係而不能使用了,我跟他說不能這樣,可男孩又問我,『那我還有哪裡可以去呢?』,而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那時我應該按照我養父教我的方法,我跟著他從小到大,看過許多次他的處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但當下我卻做不來他的方式,我知道很多人會把東西遺忘在寄物櫃裡,很多,但沒看過一個像那個男孩一樣的。他活生生的,看起來悲傷又痛苦,他是一個人的靈魂的一部分,而那個人把他丟在那兒。如果是我養父,那時候會毫不猶豫的把男孩『夾』出來,然後丟掉,修好門,去領錢。我養父說過,既然主人選擇把『東西』,『遺忘』、『丟棄』在寄物櫃裡,那我們就有權處理掉。不能讓那些東西造成其他使用者的困擾。」

 

「『寄物櫃,就是拿來寄物而已。不是垃圾桶。有寄,有取。它可以讓你的東西存放一時,可終究只是一時。嬰孩在裡頭不會長大,只會死去。』這是我養父常說的一句話。」

 

「可是我沒有。」豪爾德說,他突然一笑,「我沒有按照我養父那樣教我的做。」

 

「我把男孩撿回家了。我把他拉出來,把他擠成四四方方的身體拉成原來的模樣,跟他說,我帶你走好了。然後我把櫃子修好了,站務人員很高興。」豪爾德露出回想的神情,「可是我的養父很生氣,而那個男孩被我帶回去後仍舊不停的哭,那陣子我養父完全不跟我說話,他氣壞了,覺得我當不了他的繼承人。他幾乎從沒罵過我,那次也沒有,只是每晚喝的酒從一杯變成了兩杯,我讓他失望我很歉疚,但我也找不到別的方法。那天過後我每天想到就去那個車站看一下,某天,大概是我修好櫃子後的兩個禮拜吧,那個站務員看到我,過來跟我聊了一下。」

 

「他說,最近有個大學生,每天都站到那個櫃子前看一會。」

 

「『因為畢竟是那個有過……嗯,的櫃子嘛,所以雖然知道您修好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注意,這才發現有個男孩天天去那櫃子前摸一下摸一下的。啊,您看,就是那個男孩。』」豪爾德學著那個列夫沒看過的站務員說話,他捧著咖啡杯,聲音越說越輕,「我去看了,發現那個大男孩跟那個小男孩長得很像,就是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

 

「原來就是那個男孩,他自己把自己的心,把自己的悲傷給丟到那寄物櫃裡了。可就算他把那些東西丟在那邊,他看起來還是很難過。」豪爾德停了下來,他看著盤子上已經冷掉的小羊排,哀傷地說,「啊,真的都冷了。」

 

「我、我幫你熱熱。」列夫慌忙站起來,他拿過豪爾德的盤子跑進廚房,慌張的樣子讓約翰感到好奇。

 

「你幹嗎?」約翰問,他看著列夫好像在看著一個笨蛋,「搭訕失敗了啊?」

 

「我才沒搭訕他!」列夫瞪了約翰一眼。

 

「那你幹嗎臉色這麼奇怪,不舒服?」約翰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啊,不燙。」

 

「沒事啦,去前面去前面。」列夫趕著他。

 

「沒客人啊。剛剛那客人又摸我手摸太久,摸到最後還不點酒,很煩欸。」約翰翹著腳坐到椅子上,「你跟他聊好久喔,你們在聊什麼?」

 

「……聊寄物櫃。」列夫瞪著正在加熱的小羊排,不知道該怎麼說。

 

「啊?聊那種東西?」約翰翻翻白眼,「你唬我啊。」

 

「沒有,真的就是聊寄物櫃,他說他是修那個的……但越來越奇怪。」列夫搔搔頭,把小羊排弄起來,「聊到最後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嗯?什麼?」約翰聽不明白。

 

「嘿!老闆!那個紅頭髮的帥哥叫我跟你說聲,他有事先走了!」珍妮的腦袋從門邊冒出,她甩了甩手上的鈔票,「他給我小費欸,說謝謝老闆你的咖啡跟陪他聊天!」

 

「蛤?」列夫捧著剛加熱好的小羊排覺得自己很像白癡,他看著珍妮,「他就這樣走了?!」

 

「喔,老闆,你的反應會讓我以為你剛剛約他去開房間,而他現在拒絕你了……」珍妮的笑容有點糟糕,那可惡的笑讓列夫很想扣她薪水,「啊,還有帥哥叫我跟你說,『故事的結局等下次再聊吧。』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啊,老闆?」

 

(待續)

 

會有這篇故事是因為工作地方的寄物櫃上頭貼了一張「故障」,看到之後腦中突然出現了奇怪的靈感,所以就寫了這篇神祕的東東

然後按照我一貫的風格,我就是忍不住什麼都要扯到BLXDD

是說下禮拜會參加CWT38,攤位名是:牛角尖星上爆米花。攤位號碼是:B45 (好神秘喔居然難得被排到三樓OAO

雖然仍舊沒新刊啦,但應該或許會出個無料吧,到時候再看看,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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