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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霽的家有一隻鬼。

或者該說，有很多鬼。

莊霽的家族，可以使喚鬼。奴役鬼。操控鬼。莊霽的家，是役鬼的一族。但說道士不是道士，說巫族不是巫族，說是陰陽師也不是陰陽師。

莊霽的家，就僅僅只是在使役鬼。養鬼。擁有鬼。

鬼有許多。除了還小的孩子外，只要是莊家的大人，都擁有鬼。

大人們使喚鬼。奴役鬼。操控鬼。鬼是莊家的奴，是莊家的僕，是莊家的鬼。

鬼生活在莊霽的周圍，無所不在，他們看著莊霽長大，照顧莊霽，莊霽一天比一天大，一日懂得比一日多，莊霽的人生在前進，他們卻永遠也不會長大了。

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鬼會笑會哭會有表情，有的鬼神情永遠都是木木的，就好像隨著生命的喪失所以也失去了感情一般。鬼的時光永遠停在那個時刻。

停留在死去的那刻。

成為鬼真是件不公平的事情。

鬼該用隻來算嗎？鬼曾經是人，死去後化成了鬼，那還能叫做人嗎？人跟鬼是不一樣的東西，對吧？可是那些鬼曾經都是人啊──莊霽想過很多關於這方面的事情。

但莊霽的父親說，「無須多想。他們就只是鬼。不是人。不必在意他們。他們不會傷心也不會痛。沒有感情。在成為你的鬼的時候，他們就失去了當人的一切了。無須多想。」

莊霽的父親把鬼當作商品，當作工具，當作可以利用的器具。鬼就是鬼。除了是鬼以外，沒有其他的意義，沒有多餘的價值。

那些鬼都有名字。小黑小白小花小喵大雲大雪大寒大暑清明中秋春節──鬼的名字很隨便，但那些的確是鬼的名字。

唯獨那一隻鬼，他沒有名字。

就叫做鬼。

那是叔叔的鬼。

* * *

那是一隻跟其他鬼都不一樣的鬼。

他安靜，沉默，沒有表情，從未說過一句話，他總是緊緊地跟在叔叔的身旁。

他是鬼。跟其他鬼一樣的鬼。卻又不一樣。不一樣。他跟那些就跟徹底喪失生命的鬼不一樣。莊霽明白。

他那看似穿透空虛的瞳孔中好像還有生命在燃燒。說他是鬼，卻又不像鬼。那是個怎樣的感覺，莊霽卻又不明白。

莊霽只能說，他總覺得那鬼好像還活著一樣。

* * *

叔叔不工作。叔叔不使役鬼，不把鬼當器具。

家裡的大人都有工作。不是每個人都奴役鬼工作，使用鬼當工作的器具，但每個人都有工作，每個人也或多或少會利用鬼。

鬼在這個家中非常的重要。

「小白，幫我把東西搬上去。」表哥常這樣使喚他的鬼。

「黑黑，幫我把稿子打到電腦上啦……我最討厭科技產品了……」堂姊總是這樣使用她的鬼。

「朝。去殺了這個人。」爸爸是這樣使用鬼。

「中秋，去這戶人家作祟一下，感覺上這戶滿有錢的呢──這次我就扮成神父去幫忙驅魔吧！不知道可以收到多少錢呢……」表叔是個詐欺犯。

鬼的存在就是這樣。所有的鬼都無法反抗主人的話。主人說做什麼就做什麼。主人說你要魂飛魄散，你就魂飛魄散。

鬼沒有尊嚴，沒有生命，沒有價值，沒有地位。鬼就只是鬼。只屬於主人的鬼。

莊霽的所有親人都是那樣對待鬼。像在對待僕人，奴隸，一點也不重要的東西。沒有人在乎那些鬼。

只有叔叔不一樣。

他不使喚鬼，不奴役鬼，他帶著鬼同進同出，替鬼梳髮，替鬼裝扮，跟鬼說話(雖然莊霽從未看那鬼回應過)，他把鬼當寶物。

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寶物。

小叔叔不工作，鎮日帶著鬼閒晃，但家裡沒有人斥責他。也沒有人強迫他去工作。

家裡不缺小叔叔去工作，也不缺他的鬼做些什麼。

「小叔叔是個怪人啦……」表哥這樣說。

「超怪的，誰會像他那樣對待鬼啊？」堂姊這樣說。

「真是神經病，明明就是那麼強大的鬼，有那麼驚人的力量，為什麼不去用呢？」表叔這樣說。

「冀梨是個蠢蛋。」爸爸這樣說。眼神卻不像在說一個人是蠢蛋。

「你的小叔叔啊……是個很傻的人喔。」媽媽這樣說。媽媽是唯一一個跟莊霽一樣，沒有擁有鬼的人。連比莊霽小的堂弟都有鬼了。整個家族的大家都有，只有莊霽跟媽媽沒有。

但他們沒有也不會有什麼困擾。

莊霽不懂。

他不懂家裡的人對鬼的態度，亦不懂叔叔對鬼的態度。

莊霽覺得自己太過奇怪，覺得整個家都很奇怪，或者說這個世界很奇怪。但覺得奇怪又能如何呢？

什麼也不會改變。不會改變的父親，表哥堂姊表叔小叔叔母親，以及莊霽自己。

* * *

莊霽十五歲生日那天，他還是沒有鬼。每年的生日，父親都會問他，你要鬼了嗎？

莊霽每次都拒絕。

他不知道自己要鬼要做什麼。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自己的鬼。他學不來父親，學不來表哥堂姊，學不來表叔，學不來表弟，學不來小叔叔，學不來他們面對鬼的態度。

所以莊霽拒絕要鬼。

莊霽也被當作怪人，整個家族的怪人。但父親卻沒有斥責他，也不強迫他。

「不要，就算了。」十二歲生日那年，父親這樣說。

但每年莊霽生日，他還是會問一次。

莊霽仍舊拒絕。

* * *

「小叔叔，你為什麼要這樣對鬼呢？」莊霽在十六歲生日那天，問了小叔叔。

那時候小叔叔穿著和襯的西裝，梳著整齊的頭髮，正坐在庭院深處那座紫藤花架下替鬼編著辮子。

和風徐徐，陽光從花葉間灑落，小叔叔跟鬼坐在一塊兒，好像一幅永久的畫。

如果不看鬼，不看小叔叔的舉止，他是個英挺的美男子。

如果不知道鬼是鬼，那鬼也是個俊美的傢伙。

他們坐在一起美得像幅畫。

看著那幅畫許久，莊霽忍不住問了，問了這個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

「因為我愛他啊。」小叔叔絲毫沒有遲疑地回答。連一秒的遲疑也沒有。就好像石子掉入水裡，立刻起漣漪那樣快的速度。

莊霽不懂。「叔叔愛鬼？為什麼愛他？他是鬼啊。」

莊霽真的不懂。

鬼是物品。鬼是器具。鬼不是人。鬼沒有感情沒有生命。鬼是鬼。要怎麼，愛上鬼？

為什麼可以愛上鬼？

「為什麼不能愛鬼呢？」小叔叔問，他替鬼編了一個又一個的辮子，鬼安靜的坐著，依舊不言不語，靜靜的看著他跟小叔叔。

「為什麼……」莊霽重複了一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小傻瓜。你真不像莊家的人啊……大概像嫂嫂居多吧。」小叔叔笑笑地說著。

莊霽還是不明白。

「或許有一天你會懂喔。」小叔叔說，然後摸了摸莊霽的臉：「聽說你又拒絕了哥哥，不要鬼？」

莊霽點頭。

「嗯，這是個好決定喔。」小叔叔說，他一直笑著：「不過有一天你會要的。」

「有一天？」

「是啊，有一天。」小叔叔說。

莊霽仍舊不明白。

* * *

但莊霽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叔叔非常的幸福。

看著叔叔跟鬼的相處，看著叔叔對鬼露出的微笑，莊霽那瞬間明白了，叔叔很幸福。

比誰都幸福。

比表哥，比堂姊，比表叔，比爸爸，比媽媽，比莊霽……都幸福。

* * *

莊霽最後還是擁有了鬼。二十六歲那年。

他二十六歲生日那天，擁有了鬼。

兩隻鬼。

一對鬼。

他的叔叔，以及叔叔的鬼。

（完)